《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上篇):屏纨绔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清朝文学家文康创作的《儿女英雄传》主要描写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的一桩公案,书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亲遭朝廷大员纪献唐杀害,十三妹无处申冤,浪迹天涯,学得一身武艺,欲报血海深仇。今天历史网小编就为大家带来第三十四回(上篇)的全部内容,一起来看看吧!
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冬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用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 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五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了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 说着,便和太太说: 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 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 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有叫他拿到书房里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吓得作不上来,老爷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她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众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二篇文章一首诗,和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 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 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金、玉姐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 你们俩送场来了。 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食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巳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 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 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 孝者所以事君也 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 一章;三题是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个赋得 讲易见天心 ,下面旁写着得 心 字,五言六韵。
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 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 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 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 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它每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约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
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个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巳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两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 华忠道: 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 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 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 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说: 今年不晓得是那一班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 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 你倒作完了吗?因说: 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 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 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和师傅等着。 安老爷道: 既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来了饭,老爷便和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和程师爷下了盘棋。
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 老爷的本领儿,我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不来的,莫如和他下一盘罢! 老爷道: 谁? 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颇觉得有点出息儿;一举兴时,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什么没了。因说道: 不想陽沟里也会翻船。 程师爷便笑道: 老爷这盘棋,虽在陽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 老爷也不觉大笑道: 正不可解。
这桩事我总和它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的连'; 博奕犹贤'; 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首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绝,对先生道:'; 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一局秤,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莫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看,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 这个小讲倒难为你。 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看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案上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竟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二事。究之令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道: 妙。 又说: 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 说着,便归座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和老爷道: 老爷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如何? 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与?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闯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
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 这句话却未经人道! 程师爷便道: 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 为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 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 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 ,的几句名贵句子,作了那前股里面出股的'; 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 和那对股的'; 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 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真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 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谶。 老爷笑问: 怎的? 他便高声朗诵道: 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 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 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 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和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 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岭 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 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 程师爷道: 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 安老爷道: 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岭,却用的是'; 月到天心处'; 和'; 数点梅花天地心'; 两句的典,那'; 探'; 字,'; 透'; 字,又不脱那个'; 讲'; 字,竟把'; 讲易见天心'; 这个题目扣得工稳得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 啊呀!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 说着,便拿起笔来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批。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
诗亦熨贴工稳。持以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 今日老翁自然要些奖赏,才好教学生益知勉学。 老爷道: 这个自然。 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 没钻狗洞啊? 安老爷道: 岂想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 太太见老爷露着欢喜,坐下便笑问道: 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 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騷,说道: 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扑不破的话,叫作'; 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来。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之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 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 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之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 *** 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 说着便立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个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薰火燎,都黑黄黩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读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
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 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份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读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
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和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姐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和装粗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盘,又是一份匙箸筒儿和铜锅铫子、蜡签儿、风炉儿、板儿、钉儿、锤子之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问公子说道: 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笔墨纸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两媳妇了。带的饽饽、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药呀,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 何 *** 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那东西,和张姑娘道: 实在亏婆婆想得这等周到。 安老太太笑道: 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 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她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 正是我还有句话吩咐。 因吩咐公子说道: 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得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那家常的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之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儿去应试,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得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绸缎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两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份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曲,便说道: 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 安老爷道: 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 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象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 太太同金、玉姐妹闻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 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闷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 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妨?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两个媳妇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
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人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和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往来,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
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粮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和公子那高堂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 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 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 中 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
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
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和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 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冱上几个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 金、玉姐妹是之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象是还落下件甚么东西,又象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话: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和程师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 大爷车马也侍候齐了。 随即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来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了个喜,说: 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娘,可都算我眼看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 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 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 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 老爷又吩咐道: 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去看你。就把头场的稿子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 说着,又点了点头,说: 就去罢。 公子满脸笑容,正瞧着才要走,太太道: 到底也见见俺媳妇儿再走哇! 公子连忙回身,向着她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还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之一义的话来,说道: 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 他说了这句,便满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
金、玉姐妹们点头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子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那玻璃,扭着那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的一声响,老夫妻倒吓了一跳。
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好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上,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 这怎么讲? 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接说,便道: 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 他道: 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吧。 何 *** 道: 别动它,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 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她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她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她笑道: 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它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它呢? 在大奶奶说的平平静静的话,她不知听到哪里去了,不由得把个紫棠色的脸蛋儿,羞得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 *** 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 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 当下安大人以至大家看了她这举动,都说到底岁数大些了,懂规矩。这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人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 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读者要不信这话,博引烦征,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累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真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不过安公子的父亲,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工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和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政而不政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保;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摆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妇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她把甚的去抚养儿子!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和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丰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意合,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陰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庞的潇湘馆,立脚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她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而她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给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清淡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和假托前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仇,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
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
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子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 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 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的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
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盟激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 龙媒这里来。 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 你来得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和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 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复他说: 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 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梅公子道: 我可不等你了。 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公子依然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入,走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么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试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班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授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彼此正谈得热闹。一听这个叫那个道: 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羊肉馆儿,好齐整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 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含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一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