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沧浪亭边的罗马大楼,曾是令人羡慕的最美校舍
图/陶开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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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新旧,都是以时间和地域的坐标为准绳的。
1932年,苏州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东侧,筑起一幢西洋宫殿式大屋,十四根希腊爱奥尼亚式廊柱,上下三层。这是当时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的新校舍,同时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当时全国各艺术院校的最美校舍。这幢大楼,以后一直被苏州人叫做罗马大楼,虽说是个谬误,却也无伤大雅。
上世纪初,民国,西风东渐,“新文化”运动开幕,废科举、兴新学,各地新式学堂风起云涌,西方绘画作为一种非我异己的形象出现在国人面前。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各地新式美术学校相继建立,包括颜文樑在内的美术教育实践者,以布道者的形象站在最前沿,企图将西方艺术中以“科学”为核心的教育 *** 引入中国,由此实现中国教育的现代化转型。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由此而来。
人称“眼乌珠”的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等人,以三届苏州画赛会为经验和契机,在1922年创办新式美术学校。设西洋画科,招收女学生,办校刊社团,倡导思想自由、男女平等。在苏州厚重的传统文化氛围下,以开放的心态和胸怀接受和传播异域文化,对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汇作了最早的有益的探索。
十年勤苦,苏州美专从一草野暑期学校变成一个学制规范、生源稳定的正式学校。新校舍于1931年8月动工,校董吴子深慨赠银元五万四千元,上海工部局建筑师吴希猛设计。1932年8月落成,同年10月,美校经教育部批准以大专院校立案,正式定名为苏州美术专科学校。
美专此后兴旺,拥有全国最漂亮的校舍,最齐全的教具图书,名家如黄觉寺、黄颂尧、陈迦庵、丁光燮、朱竹云、王季迁、张星阶、蔡震渊、徐嘉湘、余觉等四五十人都是学校的老师,几乎囊括了在苏的著名学者和书画家。还成立国内之一个美术馆,一时间热闹非凡,风光无二。
尤其是,1928至1931年颜文樑在留法游欧期间,用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为苏州美专购置石膏像。两三年间,共得四百六十余件。当时他在巴黎的住所,几乎堆满了石膏像。每够一批,他就交给轮船公司托运回国。石膏像巨大而易碎,颜文樑亲自检视其包装捆扎。回国后,特辟专室数间安置。至抗日战争前夕,苏州美专共有石膏像五百余件,数量之多,质量之好,在当时全国来说,绝无仅有。还有同时期欧洲寄回来的画册书籍,一万多册。颜文樑还将法国学生用的画架、画椅、画箱等设备一一画下图样,标上尺寸,回国后照图纸复制成套画具。颜文樑做的是许多去法国学画而且也功成名就的人没有做的事。
那代民国人,他们有着令人神往的个性和生活方式。不过颜文樑似乎从来没有刻意要将自己归纳到某个标志下面。他看淡名利,却用力做事,是那种懂得挑自己喜欢的东西来组成自己生活的人。时间抹掉了很多细枝末节,那个时代的人和事却变得更为纯粹和鲜明。他们在认识和努力方面表现出种种差异性,造成了西学东渐史上多彩多姿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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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底,在新工人文化宫施工工地上,无意发现一块方正石碑,长47厘米,宽32.8厘米,上面刻满蝇头小楷,洗去灰尘后,发现这是刻写于1948年的一个维修记录,记叙抗战胜利后,美专复校,修葺校舍,众人出钱出力之感人事迹。这块石碑在沧浪亭附近消失了近六十年后,奇迹般地出现了。
“我母校自对日抗战后全校损失不可估计,校舍部分虽尚完整,维新旧舍内部百孔千痍,满目萧然,尤以新厦屋顶为堪,若不急加修葺,前途恐有倾倒之虞。爰于三十七年十月由校友商启迪、钱定一、张念珍、杨宏才、俞成辉、钱家骏、萧家奎及黄觉寺等发起募捐作紧急之呼吁,历时二月,鸠工庀材,将旧日之玻璃屋顶部分改成斜坡式瓦顶,俾天雨出水较畅,不使淤积致成漏。总共收到捐款计金圆肆千伍百一拾叁圆整,支出金圆陆千捌百玖拾叁圆壹角伍分,收支相抵不足金圆计贰千叁百捌拾圆零壹角伍分。除校董吴子深先生补助义卖画款金圆壹千捌百肆拾圆外,尚不足金圆伍百肆拾圆零壹角伍分。业经呈请颜校长特准,在母校经费项下拨垫,兹将捐款校友勒石于后,永志纪念。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黄觉寺记钱定一书。”
1932年罗马大楼落成后五年,全面抗战爆发,接下来漫长的战乱打搅了学校的正常节奏。师生们辗转各地、艰难度日,与这一时期的很多著名的学校和教授师生一样,被迫迁校,走上了颠沛流离之路。与此同时,美轮美奂的美专校舍被日本人占为根据地。
至1945年抗战胜利,归还校舍,美专复校。师生大部分于当年年底回苏州上课。可想而知的满目疮痍,十年前的繁荣美好时髦文艺,变成遥远的一个梦境。这时候校长颜文樑却说,“我们以往的,破坏的也已破坏了,损失的也已经损失了,我们不能因为那样的小损失而馁志气!”
师生众志成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境况虽惨,却是人心所向,抗战胜利的喜悦,化作一番事业的动力。这块石碑就是记录当时修葺大楼的一笔明细账本,收入支出,各方筹措,遥想当时情景,让人感慨。
1948年,这时距离1952年全国高等院系调整,还有四年时间。彼时有五年学制的中西画两组,三年学制的高中艺术师范科,还短暂开设附中。有学生二百四十余人,教职员四十二人。此外,战时沪校改为研究科,有研究生四五十人,李咏森等任教授。
原有的实用美术组因设备毁坏而停办。1950年创办动画科,招生40余人,学制为二年,由钱家骏、范敬祥负责创建工作,并建立制片室开展动画制版摄影业务。两年后动画科之一届学生毕业,分别被安排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工作。比较著名的有徐景达(阿达)、严定宪等。此外,美专组“沧浪业余剧团”,排演五幕话剧《黄金梦》等,颇获好评。校刊《艺浪》复刊,黄觉寺续任主编。专科同学举行毕业典礼,出版《苏州美专1950届毕业刊》精装小开本一册……
1952年秋,全国高等院系调整,苏州美专、上海美专、山东大学艺术系,三个院系合并,组成华东艺术专科学校,迁至无锡上课,后又迁校至南京,改名南京艺术学院。原美专教授如朱士杰、孙文林、徐近慧、陆国英等分配于此。颜文樑则调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副院长,即后来的浙江美术学院。
苏州美专是民族优秀文化和西方先进文化的结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苏州地区的映射和表现。虽然遗憾的在1952年消失,好在现如今各地美院生机勃勃,人才辈出,念及建美专初衷,颜文樑等地下有知,也会欣然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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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底,八十高龄的罗马大楼迎来又一次全面大修。这次只有一个要求,即尽可能保持原本的建筑风格面貌。外立面要保养性维修,屋面屋顶要整修加固,要保持原青色洋瓦屋面形制,要保留民国建筑风格的门窗样式。然后拆除室内90年代加做的铝合金窗、现代木门和吊顶,水泥台阶换为青石板踏步,对残损和糟朽的地方进行修复。总之,维修方案做了好几年,一切都要按原做法、原规格、原样式、原工艺,慎重的重来。
如此修旧如旧,不免诚惶诚恐。原定三个月的维修期用了一年多。装修粉饰,如人履新装,一时有点不太适应。很多人说颜色没调好,我倒觉得不必苛求,毕竟我们看到的一直是幢旧楼,颜色与1932年刚落成那会,肯定也是大相径庭。犹如皮肤一会晒黑了,一会儿又白回来了。毕竟人还是那个人,五官身量都在。
苏州金鸡湖美术馆供图
这幢楼是颜文樑的西方印象,它代表了中国之一代西画家和教育家的梦想和光荣。颜文樑多次在画中描绘,1985年,作为一个一辈子画油画的老画家,颜文樑画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幅画,《沧浪美》。蓝天白云下,罗马大楼前,水中央的小桥上,一群女子拿着扇子翩然起舞。如颜文樑所说,“我们要强健,我们要聪明。唯强健才能生存;唯聪明才能长久”。很多年过去了,它带着颜文樑时代留下的热情、灵气、从容、坚韧,笃定的矗立在苏州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边,独立特行卓尔不群,展现着历史优美也有些艰涩的线条。
2017年的这个冬日的温暖午后,我与它隔水相望,用一种朴素的真诚怀念那些过去的人们,正如他们曾经用同样朴素的真诚来实践的人生。
(原载于《姑苏晚报》2017年12月17日 A11版)
作者:晨姑姑
编辑:小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