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归乡的路途会有多么艰难 | 《万里寻亲图》
古人归乡的路途会有多么艰难 | 《万里寻亲图》
那是顺治八年(1651)的腊月朔日,姑苏城外,山寒水冷。
黄向坚在这一天离开了家,临走时,他不允许儿女子辈悲涕牵衣,甚至,他都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目光接到妻子儿女的泪眼,他会迈不开脚步。他决绝地登上了那西去的航船,此时,他感到自己仿佛一片脱离树梢的木叶,即将投入那命运的风中。
黄向坚《万里寻亲图》中的白水河。
八年前,也就是崇祯十六年(1643),黄向坚就是在这个码头送别了父亲和母亲。那时节,他的父亲黄孔昭被授予云南大姚县令之职,尽管明王朝已风雨飘摇,关外有满虏虎视,关内有流寇猖獗,此去经年,不知将沧海几变,但累试不第的黄孔昭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出仕机会,宁愿去荒徼试试自己的运气。
就在黄孔昭走后的次年,李自成的军队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挂于煤山,未几,吴三桂打开山海关,满虏如潮水般涌入。明臣匆匆在南京拥立弘光帝即位,不到一年,弘光朝就被南下的清军所摧毁。很快,清军席卷江南,苏州沦陷,黄向坚被迫削去头发,成为亡国之民。
明朝人心未死。隆武帝登极于福州,虽旋即覆灭,不甘的明臣又在肇庆将永历帝扶上皇位。清军紧追不舍,攻城略地,永历帝奔窜于粤、桂、湘之间,惶惶如丧家之犬,但大明的旗帜始终未倒。就这样,南明与清在东亚大地上搏斗了七年多,纵然清朝已征服了中国之大部,但西南一隅仍为明土。
王朝之兴废,原是帝王将相谋之,但帝王将相驰骋野心时,却活生生将大地撕裂,使无数家庭被迫离散。黄向坚家就是如此,他和父母被那道由战火铸成的边界隔离了,苏州与大姚,已属异国,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八年了,音讯难通,生死未卜。每每于梦中惊醒,他因思念而痛彻心扉。
于是,顺治八年的腊月,他决定上路,去遥远的云南,寻找他的父母。临行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但他知道,他要出发。
对了,黄向坚是一位画家,日后他将这趟艰险非常的旅途绘入丹青,使我们得以窥见当时山河之状。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年1月26日专题《看画儿》中的B02-03版:
B01「主题」看画儿
B02-B03「主题」寸锦存心,千秋绝艳之苏蕙织锦
B04-B05「主题」孤身万里,战火下的寻亲苦旅
B06-B07「主题」龙姿日表,明代帝王御容
B08「新知」种子,植物寄给未来的包裹
撰
文|苗子兮
险象绕身
据黄向坚自述的《寻亲纪程》记载,他先登舟顺运河至杭州,再放帆溯钱塘江而上,经富阳、桐庐、兰溪、严州、衢州诸处,至常山,陆行进入江西,便附舟下信江。在《万里寻亲图》中,我们会看见有江流逶迤,江上孤舟伶仃。可惜这佳山佳水,在黄向坚眼里“悉成苦况”。因为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季,“舟中雨雪颇多,严寒苦耐”。后世气候学家将这持续数百年的寒冷时期称为“明清小冰期”,而明清易代之际正是其肆虐最甚之时。当黄向坚过鹰潭后,舍舟登岸,跋涉于山岭间,风刀霜刃更是严相逼,寒冷和劳累使他脚伤,“在途时遇雨雪,踵趾破裂,痛楚频频,倒地身如泥涂,自顾堪怜”。至湘潭时,黄向坚的左足已淤肿,赤痛不能禁,他只能以瓦针刺破血泡,犹痛苦得“憔悴支离,眠餐几废”。
《万里寻亲图》中的江流小舟。
休养了五日后,黄向坚又上路了。他由湘乡渡江而西,到了宝庆府。宝庆府是座重镇,清军与明军曾经在此地数次拉锯,残酷的战事使得本地几乎成了废墟,黄向坚记述道,“四望荒山,田多草莱,髑体遍野,虎迹如碗。偶见群鹿当径,逐之则阵围亦可骇”,可见萧索之状。再往西去,黄向坚便进入湘西的群山之间,在《万里寻亲图》中,我们可以看见黄向坚渲染出了崇山峻岭之态,山峦高耸几乎遮天蔽日,有瀑布从云间垂下,而狭窄的山路细如羊肠,蜿蜒在山间,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崇山复涧,足虽壮往,目几为之凄断”之地。此地正是苗人的地盘。虽然黄向坚听说苗人会出入害人,以至于山农都得结伴持矛带弩才能耕作,不过当他真正见到“椎髻悬环,语言鴃舌”的苗人,他们倒是热情好客,会挽留远人,并奉上“酿酒如蜜,舂米如雪”的饮食。此地殆因“乱山环绕”“兽迹踟蹰”,故“久无统辖”,即无人管理,它恰恰成为当时清朝与南明之间的一道缓冲地带。而黄向坚若再向西去,就要进入南明的地界了。
关山苦渡
黄向坚记录下了他闯入边关时的惊险。先是,他听到炮声,并遥遥地望见烽烟。再往前,便看到一座简陋的城寨,不过“伐木重围,树栅如城”,显然是随着边界的移动仓促而就的。不过,守城的士兵毫不含糊,他立于层层高梯上,很快就发现了不速之客,高声诘问。当黄向坚又向前时,士兵便把他当成了奸细,将其抓住并带至守将面前。守将嗔怒如金刚,质问黄向坚的籍贯、姓名、来干何事,要往哪里去。黄向坚涕泣跪告,陈述自己孤身冒险而来,只为寻找远在云南的父母时。守将不敢妄举,便把他押送至高总戎处,高总戎见其人可信,其情可悯,便放了他,还给他发放了“票”,即通行证。
这种“票”在黄向坚接下来的旅途中非常重要,为了严防奸细渗透,南明边关对可靠者发放“票”,并于大路每十里设塘兵,查验过往行人的票,若无票者,则被视为奸细。这也是战时南明所执行的一项特殊制度。
《万里寻亲图》中的盘山小径。
接下来,黄向坚便沿着西南官道一路前行,沿途他将在卫所歇息。明朝在西南的扼要之处,大则设卫,小则设所,其次更有屯、寨等,徙军户常年驻扎,这大大小小的卫所屯寨便构成了明朝在西南统治的骨架。黄向坚曾画下凯楼寨的风貌,这座小寨驻于险要山巅,垒石为垣,张挂旗帜,寨中驻军,唯有陡峭小路可通山下,虽小,却易守难攻,足以震慑周围。南明前期一路败退,据保西南后却一时稳住脚步,恐怕也有这卫所屯寨的功劳。
西南山川,比江南又别具一格,“万山雄恶撑天,云日多异色”。最令黄向坚惊讶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大溪穿入岩穴,过了半日的路程,竟又从山腹中泻出了。这便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水流能打穿石灰岩质的山峦,自由奔跑,但这怪奇之状,却令黄向坚不可思议。
好容易跋涉至贵阳府,这座西南大镇因屡遭屠戮而居民寥寥。当黄向坚入庙占卜双亲消息时,遇到一位程姓者,听说黄向坚是远来寻亲的,他不禁错愕,进而悲咽不已,自称是新安人,幼年入蜀,经二十年,不知父母家乡在何处。程姓者在衙门任职,他热心地去查询了黄孔昭的履历,发现黄孔昭已于丁亥冬解任了,这意味着无官一身轻的他可以归家。并且,程姓者还嘱咐黄向坚要上禀启于主帅,以获得下一程的票。许是他从中周旋,很快,黄向坚便得票而去。
接下来黄向坚渡过了平坝卫、万隆铺、安顺府、安庄卫等处,一路验票过关,尚平安无事。当他途经白水驿时,目睹一壮丽的瀑布,“峭壁千寻,本流瀑布”,这令其“独坐纵观,心目澄竦”。这瀑布日后将以黄果树瀑布的名字闻名遐迩。
群山愈发显现出其高耸的气势,并睥睨这渺小的旅人。黄向坚很快为关索岭的“连峰横绝”而目瞪口呆。他徒步登岭,累得气喘力绌,才至岭头,他更加震惊,因为他看见“布帐漫山遍野,群马纵放,旌旗蔽空,炮声如雷”,原来南明的刺刀就藏在这天然的屏障后,随时准备对付入侵者。接下来,他观摩到南明更雄伟的军容,“兵马云集,旋岭而下,驾象者,乘骑者,旗帜炫日,山谷震动”,这些大象显然来自炎热的雨林,如今它们也被武装起来,以备血战。永历五年,南明甚至还敕谕安南,令其资助兵、象、粮、铳,以助恢剿,可见象作为强大战力而备受重视。
山为屏障,水为沟壑,“波涛涧拥”的盘江以凶恶的姿态拒绝一切横渡者。唯有一道铁索桥可以沟通东西,而此处也盘诘最严。不过把守此隘的将士姓潘,是泰州人,得知黄向坚自苏州来,没有为难他,验完票后,还相留话别。
图中的南明边关,对行人严加盘查。
刚过盘江不久,暴雨说来就来,方才还是酷日当空,瞬间大雨便倾盆而下。黄向坚仓促之间甚至无处避雨,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也让他哭笑不得。
又行数日,当视线中出现那座滇南胜境坊时,黄向坚知道自己即将进入云南境内,或许在此处可以打探到更多关于父母的消息。果然,黄向坚在平夷卫歇息时遇到了浙东的钱士骕,他曾任云南阳宗知县,正与黄孔昭相识。二人见面,握手大恸,黄向坚向其细细询问父母消息,得知父母无恙,就住在大姚的白盐井,至是,黄向坚久悬的心才稍稍放下。
终得重逢
黄向坚万里寻亲之事也渐渐流传开来,有不少苏杭一带被阻隔在滇者,都来他的寓所,竞相向他询问故乡消息,或以悲,或以喜,乱世中骨肉离散,比比皆是。有一位长者名曰陈振奇,是黄岩人,流落在滇已久,与黄向坚谈及天台石梁时,往往坠泪沾襟,不禁喃喃道:“我有三子在家,缘何不来?”
黄向坚再前行,遇到更多父亲的旧识,如门生王用宾、属吏史起鹍等,从他们口中,黄向坚得知父母避开了当年滇中的兵祸,皆平安,不禁暗暗称幸。经过姚安府后,黄向坚知道自己离父母近了,便有“目凝足扬,举体轻脱,栩栩如归故乡”之感。他下了山坡,过了柳塘,见那遥遥柳烟中的屋角,那便是父母所在的白盐井了。
滇南胜境坊。
黄向坚走入村中,向人询问父母寓所,当路人得知他是自苏州来时,无不惊讶。他悄悄进了家门,旧时婢女坐于檐下,见来人不禁一愣,进而高声惊呼:“家乡相公来了!”黄向坚入堂,呼唤父母,老父惊起,忙问为谁,老母应声:“儿子来了!”黄向坚入寝室,与老父猛然相视,进而相抱号泣。就这样,孤身走过万里的他,与自己的父母团聚了。
黄向坚的故事,是明清之际这个风起云涌之大时代的微不足道的注脚。大时代里,帝王将相逞其智勇,破城为墟,杀人盈野,以成其青史之名。黄向坚这般小人物,既无法左右命运,亦不能善保其身,他们微如浮尘。他们唯一确信的是对至亲的爱,为了这爱,哪怕山河破碎,风雪万里,他们也将蹈死以赴。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苗子兮;编辑:李夏恩,宫子;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时间的刻度:新京报年度好书20年》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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