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谈考古学思想史
李零(章静绘)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零的研究范围涉及诸多领域,包括考古、古文字、古文献,以及方术史、思想史、军事史、艺术史和历史地理。他的新著《考古笔记》,是他阅读考古学的读书笔记。他说,他的书都是读书笔记。李零认为:“二十世纪离我们很近。研究考古学史,这段最重要。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1892-1957)是近百年来世界最伟大的考古学家。他的名山之作诞生于1920年代。我国的考古学也是从1920年代才开始起步。这一百年来的考古学史,既投放其光芒于万古长夜,又折射出当代历史的每一步,因为它毕竟是当代人做出和写出的历史。”
《考古笔记:疫中读书记》,李零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3年9月出版,804页,239.00元
《入山与出塞:李零考古艺术史文集》,李零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6月出版,536页,260.00元
《蟋蟀在堂》,李零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3年1月出版,332页,59.00元
《我的天地国亲师》,李零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3年1月出版,304页,58.00元
您的三册《考古笔记》,除辨析考古概念和回忆前辈的部分,均采取逐章归纳或摘引某书内容,并附按语及小结的形式。您不忌重复,为我们提供了人们对世界考古学史、中国考古学史的不同看法,并比较了五本柴尔德传记的异同。为什么您要用这种方式写书,而不是写一本您自己的考古学史专著?《笔记》上册梳理考古概念,中册讲五位中国当代考古学家,下册讲五本柴尔德传记,为什么是这些内容构成了您的考古笔记?
李零:
我没有写考古学史的打算,只想读读有关材料,学习学习。我一直怀念我在考古所当学生的那段时光。我想,不同的读者对这部书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每个人阅读时都带有预设的文化立场和政治立场。我自己是我的之一读者,也有我自己的立场。我说过,不要对这部书有太高的期许。其实,我写书很少考虑读者的反应。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对我来说,求知最重要。我怎么想,就怎么写,笔记就是笔记。
关于这部书的写作缘起,说起来也并不复杂。疫情期间,闲着也是闲着,有这么一整块儿时间,难得,我想集中读点书。你读这本书,肯定有一个印象,它有点杂乱无章,可能还有点重复。这很自然,杀青的时候,我会尽量把太啰嗦、太重复的地方去掉,但我并不在乎是不是有重复的问题。这就像一部乐曲,内部会有很多变奏,不可能全是新和异,有时候甚至要一咏三叹,同样的乐句重复好几遍。对于这部书,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它打磨成一部起承转合、合乎套路的学术著作。我现在特别不爱读那种条块切割教科书式的著作,我宁愿把一件事上下左右前后撒开来尽量去说,等书写完了,该说的都说了,这就够了。当然这部书还是有它的谋篇布局。
其实笔记在中国是一个很重要的传统。文人长期写作,反而偏爱一种比较随意的风格,性之所至,写到哪儿算哪儿,不必按照固定程式,经过很多年,有了一定积累,才把杂乱无章的东西稍事整理,让它们变得稍有秩序。李白不可能按照计划来写诗,今天到这个江,明天去那座山,随作随辍,即使不分类,就那么杂乱无章地放着,也未尝不可,因为至少有一个秩序,时间的秩序。
考古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考古学是从对象出发,跟考古对象有关的研究都属于考古学,狭义的考古学更看重操作和手段。与此相应,考古学史也可以有两种写法,一种是从发现的角度写,不光包括考古发现,也包括盗墓的发现。发现很重要,特别是在事业草创的时代,发现特别重要,但是当学科发展比较成熟了,它就要反思曾经做过、说过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考古学史还有另一个功能:知识考古、思想考古和考古的考古。我讨论的考古学史是考古学的思想史,它也有一个最简单的秩序——新旧前后。西方学术特别喜欢讲前什么学,后什么学,理论有如时装,刚新鲜没两天,就觉得旧了,搁一边不再搭理,总是追求新之又新,后之又后,所以我不想以新旧立说。我这套书的时间范围大体是1949年到1985年。我想对这段时间里的人、事、思想,做一番我自己的梳理。任何写作都不可能周全,这部书是我的怀旧之作,我只能用我自己熟悉的语言写我自己熟悉的事情。
您在书里把考古和考古学比作“警察破案”“牛吃草”“工厂的流水线”“打仗”,突出其知行合一,是有某种对话意图吗?
李零:
我强调考古学是个行动的学问,所以说之一是考古,第二才是考古学。我拿考古跟军事做比较,主要是为了强调它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同大历史学匹配的大考古学。当然不同学者可以有不同的强调,比如所谓新考古学,比较强调科技考古,成为当今时尚。其实科技考古是室内考古,只是室内研究的一部分,考古研究的一部分。但它比较容易操作,易于被人接受,就像当年张之洞办洋务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很多人是把科技当工具,比较容易落实。
俞伟超、张光直把美国考古学介绍进中国的时候,影响更大是聚落考古。聚落考古是不是完全新,很难说。很多貌似很新的东西,其实早就存在。比如柴尔德挖斯卡拉布雷,有人说就是聚落考古。大家往往会从现在时髦的东西出发反观过去,现在重视环境,就说过去谁也重视环境。功能—过程考古学的一些概念,原先是用来反对文化—历史考古学,现在又有人说文化—历史考古学里头好像也有他们现在正在唱的调子。比如特里格(Bruce G. Trigger)在他的《考古学思想史》里说,社会考古学是克劳福德(O. G. S. Crawford)首先提出来的。克劳福德是柴尔德的好朋友,他俩都是马克思主义者,其实马克思主义就最提倡社会研究。他俩都强调考古是研究社会。当然,现在的说法,考古是研究人,但人是什么?人是由社会组成的,所以现在很多人又说,柴尔德与我们同在,他是功能—过程考古学的先驱,是过程考古学之父,等等,可见新旧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泾渭分明,旧的也未必一无是处。你可以说这个世界很新,变化很大,你也可以从另一面说它变化不大。苏东坡早就讲过,“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所以我不太相信那种太时尚化的理解方式。其实,我们今天所承受的历史遗产,无论社会制度还是思想观念,都有非常古老的渊源。文明早就包含所有好的和坏的东西,考古学是沟通古今的重要方式。
特里格著《考古学思想史》
这种打破泾渭的思路,也可用在讨论“考古”和“文物”的关系上?
李零:
夏鼐先生强调区别文物和考古,这里有一个关于体制问题的考虑。新中国的考古工作分为三大系统:一是科学院系统,如中科院的双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