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与中国

作者丨

阿毛

编辑丨

历史国编辑部

希腊这个国家在英语里被称作Greece，但在希腊人自己讲的希腊语里，希腊这个国家却被称作

“爱拉瓦”

Elláda (希腊文 Ελλάδα）。为什么发音差这么多？因为罗马人把希腊称作Graecia。西元前146年，罗马并吞希腊，后世呼其国名乃以拉丁语为标准。拉丁语的 Graecia 传进英语后，变化成Greece。

那为什么罗马拉丁语的Graecia会和希腊语的Elláda差这么多？因为罗马人没搞清楚希腊在哪里。

大约西元前400多年，于雅典西北70公里左右，另有一座希腊城市名叫Graea。当时的希腊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一城一国，由许多独立的城邦各自为政，雅典、斯巴達等著名希腊城邦皆兴起于此时期。

Graea也是如此一介城邦，亦非特别强盛；只因许多Graea市民跨海移居到了意大利南部，不识航海的罗马人更先和这批希腊人接触，便以为天下所有希腊人皆来自Graea。

Graea为希腊文，传入拉丁文则成Graecia；然而前者原本只是一座城市的名字，传入后者则便成希腊整个国家民族的名字。即便后来罗马人识了字，看懂了地图，依然死鸭子嘴硬，称呼就是不改。

直到今日，Graea这个城市早已消失，仅剩些许遗迹尚在，其名不复见于地图，但现代英语中“希腊”这个单词也还是叫做Greece。意大利语以及西班牙语则把希腊叫做Grecia、葡萄牙语叫做Grécia、法语叫做Grèce、俄语叫做Grecija、德语叫Griechenland；全部都受拉丁文之影响而发音相近，却没有一个听来像是希腊语的Elláda。

Graea市遗迹在希腊之位置（雅典市西北方之红圈）

中国的名字其实也是如此。英文的China直接借用了拉丁文：罗马人也把中国叫做China，只是发音不为”拆那”而为“岐那”。字尾之所以有个a，是因为拉丁文中的地名大多以母音结尾，闻外国之名结尾无母音，则自加一个a。真正国名的部分，其实只是Chin，以音指”秦”也。话说意大利去希腊不过一海相邻，罗马人尚且搞不清楚Graea为何城；其去中国何止数千万里，哪还在乎秦朝覆亡何久矣，中国也就继续叫做China吧。

除了同样被人乱取绰号，在历史上，中国与希腊还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在同一时期开始学写字。

中国最古老的文字是甲骨文，始于商朝（西元前1600～1045年）；希腊最古的文字是”线形文字B”，始于迈锡尼文明（西元前1750～1050年），迈锡尼为希腊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城。殷商和迈锡尼互不相关，但存在于同一时代，都是青铜文明，物质水平雷同，文字形态便带有相似的原始气息，在各自的文化圈内皆属远古。

殷商的故事里有迷恋妲己的纣王荒淫無道、逼其西岐臣子討伐朝歌，有酒池肉林又有比干剖心；清末之前的學者多以為神話而已，現代考古之後乃知真有商朝。

迈锡尼的故事里有美女海倫與特洛伊的王子私奔、逼其身为斯巴达国王的丈夫攻打特洛伊，有英雄阿基里斯又有木馬屠城；19世纪末之前的學者多以為神話而已，現代考古之後乃知真有迈锡尼。

此后中国与希腊的发展则不同了。

殷商消亡之後，中國的文化由周朝延續，甚至连旧政权的成员也未杀尽，部分商朝遗族被分封至宋国，即为孔子之族出。

然而邁錫尼文明的覆灭，则是彻底。当时的南欧、近东、中东一带同时陷入了原因不明的大崩溃。

除埃及之外，所有的古國不是严重萎缩就是消失無蹤。希腊的迈锡尼即属后者，其要塞倾毁、宫殿埋入尘埃、城市散化成细小的村落，全希腊进入一段沒有文字的黑暗時代約300年（Greek Dark Ages 西元前1100～800年）。这就是为何迈锡尼的文字被称为“线形文字B”，因为它已彻底失传，是和现今希腊文完全不同的书写系统，考古发现时完全不可解，看来只像一堆意义不明的直线，便联想不出任何古雅的称号。

迈锡尼线形B文字

【顺便一提：“线形文字B”属于巴尔干半岛南端之迈锡尼文明，而“线形文字A”则属于克里特岛之米诺亚文明。米诺亚文明和迈锡尼同时因不明原因灭亡，但米诺亚出现较早，故以其文字为线形A，迈锡尼为线形B。】

然而即便没有文字，希腊人也还是继续说希腊话，继续流传他们的故事。到了西元前750年左右，约在中国春秋初期，希腊出现一个有名的唱诗人，其眼盲，名荷马，能背诵史诗神话无数。同一时期，中东腓力基人（约今黎巴嫩）的字母文字开始于东地中海流传，希腊人以此为骨干新创希腊字母，才终于把荷马说的故事，也就是迈锡尼的故事，再次写将下来；此时什么是传奇？什么是历史？根本已是乱丝难理，只能等后世考古验证。

中国虽然也有焚书坑儒，但留下的好歹都是手抄的文字，而非仅仅口耳相传。兼且由秦以来，中国大国之势力既成，自此统合多、崩离少，可是希腊却未能如此。黑暗时代结束后，重新习得文字的希腊进入古风时代（Archaic period，西元前800~480年），之后则是古典时代（Classical period，西元前480–323年），大约便是中国的春秋至战国中期。出现许多闻名后世的哲学家、数学家；但同样讲希腊话的人们却始终无法组成单一国家，而是一城一国，并以雅典、斯巴达、底比斯等强势城邦为首，各组联盟，相斗征伐不断。

直到西元前339年，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国王飞利浦才终于在所有城邦间称霸。三年后，其子亚历山大即位，更发大军东征波斯，屡战屡胜，直到打入印度，其士兵不堪久战而兵变，拒绝再复东行，这才领军返回希腊。可惜亚历山大死得甚早，32岁时，还在回国路上就突然暴毙；旗下诸将旋即瓜分其地，各自称王，希腊的帝国便只维持了30多年。

西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帝国版图

这些希腊来的将军继续占领着近东、中东的土地，便持续将希腊的文化、宗教等等输出至该处。因此亚历山大死后的时代被称为希腊化时代（Hellenistic period 西元前323–146年），今日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埃及、伊朗等国在此时期皆向希腊文化臣服，但希腊人本身却依然争战不断。首先是亚历山大的旧部们各持一国之后，人人均欲并吞昔日同袍，成为第二个亚历山大。并且母国希腊的许多古老城邦也趁机再次独立，重组联盟，继续自古以来的合纵连横。

西元前303年形势图，除最右深蓝色为印度之外，其他国家均由希腊人统治。亚历山大死于西元前 323年，也就是说他死后20年内，自己一手打造的帝国既已分裂至此。

反观中国，在此时期则已由秦转汉，自此奠定大国的基础。统一的中国能建长城抵御外侮，分裂的希腊却没办法，希腊全境便在西元前146年，被西边意大利半岛的罗马人征服了，成为罗马共和国的一介行省。

西元前200年的希腊，可见各国或各联盟间的形势相当错综复杂。最左上深绿色的地区最靠近西边的意大利，为罗马同盟。罗马在此时期已开始干涉希腊各国内政，后来在西元前146年终将希腊整体并吞。

话说希腊之于罗马，犹如汉之于倭。两国语言不通，民族相异，本无瓜葛；然而希腊文明古于罗马甚久，后者一概抄袭前者服装、艺术、建筑，今世考古不精者或难分辨两者文物。被这样的外来民族征服，当时希腊应该有不少人悲痛吧，不过罗马在希腊的统治竟维持了相当久（西元前146 BC – 西元后324年）。这是因为罗马人也承认希腊是文化和艺术的中心；希腊人只是不会打仗而已，但会讲希腊话的奴隶永远能在罗马卖得高价。

西元117年，罗马帝国全盛图

就像俄国在十月革命之前，其贵族皆习惯以法语交谈，因为觉得自己母语不够高雅。罗马人亦如此，但凡权贵者，不通希腊文必受同侪讪笑；于是来自罗马的将军政要们，便没有给希腊人带来太多异国文化的压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可悲的优越幻想，让希腊人以为自己是水准较高的罗马公民，却忘了罗马根本不是自己的国家。

罗马为共和，希腊人即为共和公民；罗马为帝国，希腊人即为帝国公民。后来在西元330年，罗马帝国东西二分，希腊属东罗马；西罗马帝国于西元476年遭蛮族所亡，而东罗马以希腊的君士坦丁堡为首都，则继续维持近千年，至1453年乃亡。东罗马帝国的居民几乎都讲希腊文，但当真正的罗马陷落之后，这些希腊人却觉得自己是罗马的正统继承者，从没想过要重建一个叫做希腊的国家。

西元1025年，东罗马帝国地图，当时还曾一度反攻夺回意大利南端，却无法收复罗马。

东罗马的希腊人更大的雄心壮志，不是要像祖先亚历山大一样征服土耳其或波斯，而是要收复位于意大利的罗马。有些东罗马皇帝为此西征意大利，但都失败了。后至西元570年， *** 出生，百年之内 *** 势力快速窜起，逐步侵蚀东罗马帝国位于中东之领土。东罗马陷入漫长的衰败，终于1453年被信奉 *** 的鄂图曼土耳其征服；君士坦丁堡易名伊斯坦堡，市内更大的教堂也改装为 *** 寺。

土耳其人统治希腊直至1832年，在此近400年间，希腊人可继续讲原本的希腊话，信原本的宗教，但每年土耳其的官员都会去每个希腊人的村落，招募健壮男童加入军伍。从军并不强迫，而且也不是要拿这些异族孩子当炮灰，而是要把他们训练成土耳其苏丹的亲兵（Janissary）。加入亲兵后若立功劳，更可晋升，甚至可达太守、相国等高位；但条件却是要皈依 *** ，并发誓成为苏丹的奴隶，尔后穿衣、说话、读书、写字必须皆如土耳其人。

西元1683年，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全盛图。图中颜色越深的地区越早被土耳其人征服，可见希腊是在其势力扩张早其即落入其手。

所以当从军立功的希腊孩子衣锦还乡时，他一身衣着装饰可能已经让亲娘都认不出来了。贫困的希腊父母便常遇到困难的抉择，不知是该把儿子留在小村里，还是该让他变成一个较有前途的异族异教徒。中国当然也曾遭异族统治，但元朝的时间颇短，而清朝的满洲人除了逼人剃头留辫之外，大致还是尊重中华文化的；满洲人变得少骑马、多喝茶，考试也是 *** 的科举，感觉像是满人变成了 *** 。

相反地，土耳其的亲兵制度明显以利相诱，目的就是要希腊人自愿改当土耳其人，否则身为基督徒的希腊人在土耳其治下就必须忍受诸多不便。这和古代罗马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希腊人乃恨之，时至今日仍视土耳其为世仇。及至19世纪，迟迟没有进入工业革命的土耳其和清末的中国一样，渐遭欧洲列强蚕食，希腊亦受列强支持而酿起独立运动。

1821年，英、法、俄三国援助希腊独立分子造反，于1829年终将土耳其势力逐出希腊境外。然而独立之后，希腊人欲立国王，竟找不到一个血统足够高贵的希腊人，便在1832迎来一名德国巴伐利亚的王子，成为近代希腊的首任国王奥托一世（Otto I of Greece，在位1832 ~ 1862）。

希腊和中国虽然是出生在同一时代的文明，但前者的成长明显比后者坎坷许多。便是时至今日，希腊都是个经济问题很大的欧盟成员，但欧洲人怎样也得把希腊留在欧盟里。荷马的诗歌、柏拉图的哲理、毕达哥拉斯的数学(Pythagoras)、还有文艺复兴时期无数关于奥林匹斯诸神的艺术作品，这些东西都远远流传到了希腊以外的国家，成为整个欧洲的文明象征。欧盟没有希腊，就像黄河流域忽然有片土地不属于中国，简直无法想象。

此乃为何，全世界的小学图书馆里，都不难找到关于希腊神话的书籍；但要找武王伐纣、封神演义的故事，大概只能在中国。此固由千百年来的历史因缘所致，我们现代人生在此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希腊是个阅历丰富的孩子，所以这么有出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