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上篇):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清朝文学家文康创作的《儿女英雄传》主要描写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的一桩公案,书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亲遭朝廷大员纪献唐杀害,十三妹无处申冤,浪迹天涯,学得一身武艺,欲报血海深仇。今天历史网小编就为大家带来第三十六回(上篇)的全部内容,一起来看看吧!
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 公子中了,并且高标第六。 阖家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日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得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辞。
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 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 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
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
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放榜后也便随着出场复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
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风高土厚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就不免弄成一个乖僻性情。自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刚方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
恰好这日安公子之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巳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
他也半礼相还。安公子站起来说道: 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教诲。 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 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陰德事,先讲来我听。 公子被他这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 门生在家闭户读书,懔尊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悌的常经,那里有甚么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 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 这个门生,且莫和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 便又问道: 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 公子忙道: 门生父亲,平日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
要定说那一番是功行,门生一时都指不出来。 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 如何,这就无怪惊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的功名了。 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面会见着他岳祖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 请示老师这话,因何说起? 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辞说道: 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 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点,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 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
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
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和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尊翁,这老爷和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 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 予何人也? 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岳祖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 吾神何来? 这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帅门,怎得有许长工夫和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给。只得说道: 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
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迳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到何家岳父母祠堂和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老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疑赞叹。
何 *** 此时想起她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哀泣。不想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一面擦着眼泪,便向着太太说道: 我这位恩师再生之德,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激而泣! 因又吩咐公子道: 至于你生受你岳祖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响。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呵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会立刻不容。古有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你只看它这'; 积'; 字这'; 必'; 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
只可惜世人都把它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玉律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 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天地鬼神一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惹着他便是一篇唠叨,言者何其苦不惮烦,听者无乃倦而思卧。其奈他家有这等一个善教的老子,自有那等一个肯受教的儿子,也算得个千载奇遇了。
安公子见过父母,才回到自己屋里。金、玉姐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两个是一团精神,张罗换衣裳,换帽子。这个叫丫头侍候茶水,那个便叫妈妈预备吃食。这个问了番连朝的车马劳顿,那个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暖。看了他三个这番闺门昵昵,儿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那个不知愁的闺中 *** ,当春日凝妆上那座翠楼的时候,忽然看见陌头一片杨柳春色,就后悔不该叫她夫婿远去觅封侯起来;那一悔真真悔得丢人儿、没味儿。
安公子次日起来,依然回明父母进城,忙着去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序齿录,送朱卷这些事。直等赴过鹿鸣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余天,早又交十月,才回庄园而来。到了家,只见门前冷静静的,众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个刘住儿在那里看门。便问他道: 老爷是在上房里,是在书房里呢? 他回道: 老爷饭后同程师爷带了个小小子往近山一带闲走去了。 公子便一路进了二门,早听得太太欢笑之声。隔着玻璃一望,原来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带了长姐儿在那里斗牌呢!公子进了屋子,见过母亲,也说了些连日城里应酬匆忙的话。便问道: 我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没事。 安太太道: 可不是,自从你两个媳妇儿接过这个家来,弄得很妥当,拿得也周到,我同你父亲可就大省了心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事,吃完了饭,只坐在那里拿着本子书瞧。我说:'; 这么好天气,为甚么不学邓九公也出去闲走走,活动活动呢?'; 今日才同你师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闲着也是白坐着,我们就打起骨牌来了。你瞧那杌儿上的钱,都是我蠃的,回来咱们娘儿们商量着,弄点儿甚么吃?也难得蠃你舅母的钱儿。 舅太太笑道: 输两儿输两儿罢,好容易盼不斗那个揪心牌了。 公子也笑了。因回头不见金、玉二位,便问丫头们道: 两位大奶奶呢,怎么一个儿也不在这里? 张太太道: 她俩不得闲儿呀!忙了这几日了! 太太道: 真个的你也家去瞧瞧罢,她们今儿忙呢! 安公子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来,将进院门,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侧座东边那间窗前,听着两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么话呢。他进了院门,再奔了那间屋里来,听得屋里回了一句话: 爷过来了。 她姐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着问两句闲话,便要跟过住房来。公子说: 就在这里坐罢! 说着,公子先走到里间,只见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着大高的两摞册子,旁边又搁着笔砚算盘。公子道: 请治公。 何 *** 便笑道: 既如此,索性让我们把这点儿事料理完了,咱们好说闲话儿。 公子便在靠南一张小床儿上坐下,只听何 *** 向窗外叫道: 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 张进宝答应一声,带进一个人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
这个当儿,何 *** 还一长一短的和大家闲话。一见戴勤进来,忽然把脸一沉,问道: 我当日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几项地的时候,话是怎么交代的?怎么众人都知道巴结,照数催齐了,独你拖下尾欠来,甚么原故? 戴勤忙回道: 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几块低洼地,再者今年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晒,都受了伤了。下欠的奴才也催过他们,赶明年麦秋准交。 何 *** 道: 哦!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难道你们四个人管的地,不是我责成你们公同均匀搭配齐了的吗?惟独你管这项地里有低洼地哟?是别人管的地里没种棉花哟,还是今年的雨水大,单在你管的那几块地里了呢?这是庄头佃户搪塞你的话,你怎么也照着样儿搪塞起我来了!有这样的,不如照旧由着庄头鬼混去,老爷、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么? 把个戴勤问得闭口无言,只低了头。又听何 *** 发作他道: 我是怎么样嘱咐你,说你向来脸软,经不得几句好话儿,这可是主儿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吃的用的,别竟作好好先生,临期自误。怎么头一年就和我打起擂台来了?还是我这话嘱咐多余了,还是你是我的妈妈爹呢?众人只管交齐了,你交的齐不齐就下得去呢?你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 戴勤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 奴才下去赶紧催去。 何 *** 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于此时才催去,早作甚么来?当交代这差使的之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面前告诉过,你们大家办好了,老爷、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脸面;倘若误了老爷、太太的事,那一面儿的话,我就不说了,临期你们大家可得原谅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谅我,倒是从你之一个先不原谅我起。很好。 说着,把小眉儿一指,小眼睛儿一瞪,小脸儿一扬,望着张进宝,叫了声张爹,说道: 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头里,请出老爷的家法来,结结实实打他二十板子,再带进来见我。 戴勤此时吓得只是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的家人,一个个屏声息气,连咳嗽也不敢轻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妇丫头,只鸦雀无声的窃听,把个随缘儿媳妇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儿的磨着她妈给进去求求。戴妈妈也是着急,待要进去,又慌着不敢进去。早听张姑娘劝了一句,说: 姐姐看看我,饶他个初次罢! 只这一句,便听何 *** 高声说道: 妹妹,不是怎么着。这桩事你我两个一般儿大的沉重,怎么叫我看看你呢?要说因为这是个初次就饶他,我正为这个是初次,所以才饶不得他。
这次正是个立法之初,饶了这次,往后就是例了;独饶了他,众人都有得说的了。
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来,你我怎么对公婆?又怎么对众人?慢讲是他饶不得,假如华奶奶今年有个拖欠,你我讲不得也该是一例的照办才公道。 安公子自从去年埋首书斋,偶然在家闲一刻,便见她姐妹两个,三下五除二的不离手,五亩七分半的不离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这桩事,到底弄到怎么个分儿上了。
不想今日才得应酬完了,跑回家来,正碰上这场热闹。一时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无从开口,因觉得有些饿了,才叫人拣了几个甜饽饽来,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着,听得他那位萧史,这半日倒象推翻了核桃车子一般,总不曾住话。那个气,好比烟袋换吹筒,吹筒换鸟槍,鸟槍换炮,越吹越壮了。
自己想要开言解劝,听张姑娘才说了一句,索性连她妈妈爹华忠也刮擦上了,却也防着一说便吃个钉子。正在为难,只见张进宝听得大奶奶吩咐,先答应了一声: 啧! 便颤巍巍扶着杌凳儿跪下去,回道: 奴才有个下情,求奶奶恩典。 窗外的家人见他跪下,都跪下了。两个妈妈便也带了随缘儿媳妇,跟着张进宝跪在屋门外头。何 *** 连忙站起来说: 张爹,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说着,忙叫花铃儿快把张进宝搀起来。
又说: 这事不与两位妈妈相干,你两个也只管起来。 又叫: 大家也起来。 张进宝站起身来,才慢慢的说道: 这件事,戴勤算实在辜负主儿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补着他,也有不是,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听不出主儿的吩咐来;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还勤谨,奶奶赏奴才个脸,饶他这次。
奴才下去帮他催去,也不用讲甚么麦秋不麦秋,那天催齐了,赶紧就交上来。
要误了事,请奶奶连奴才一并责罚。 戴勤此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只在那里磕头。只听何 *** 坐在上面说道: 张爹,你是个有岁数儿最明白的人,我方才说的,却不为他短交这百十吊钱起见。你知道帐上,现在也不至于立等这项钱使,也不是我轻意高兴,不顾家人含怨;便是看看我妈妈从小儿奶我到这么大,在她跟前,也该从宽些。但是妈妈爹奶妈妈怎么重,也重不过老爷、太太去,也重不过家里这个大局去。 说着,又问着公子和张姑娘道: 爷和妹妹可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 这二位好容易听着他口话儿松了点儿了,谁还说道个不字。二人齐声答道: 说的很是,可是张爹方才说的,只可怜个糊涂罢! 说着,何 *** 早又回过头去,望着张进宝说道: 张爹,你既这么替他说着,我只看你这个老脸儿,看着你还是看着老爷、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头,今日权且饶他这顿板子。
也不用你帮他催。大约叫他十天八天,看催齐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给我交齐了。 说着,又从桌儿上拿起一个单子来,交给张进宝看,说: 你瞧这是我们商量着给你众人拟出来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样;不想他不爱这个好看儿,叫我可有甚么法儿呢?
他这分赏,只好搁下来罢。至于庄头,可宽不得。你下去就照着我定的那个章程办去。 张进宝连珠炮的答应,便望着戴勤道: 这还不快叩谢爷和二位奶奶的恩典吗? 那戴勤连忙摘了帽子,碰了阵头,才随张进宝出去。两个妈妈和随缘九媳妇又进来要碰头。何 *** 连忙一把拉住她两个,又安慰戴妈妈道: 你可别抱怨我,我可是没法儿。 戴妈妈此时感激不尽,那里敢起抱怨,当下她姐妹两个,归着清楚,才同公子过住房来。
公子见金、玉姐妹已经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却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两日,想到明年会试,不由得不急着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爷偶然走到书房里,见他正在那里,拟了几个题目,想要请老爷看定,依了作起文来。安老爷看了看,说: 题目倒都拟得是的,只是要作会试工夫,却比乡试一步难似一步了。乡试年后,便算交过排场;明年连捷固好,不然,还有个下科可待。到了会试中后,紧接着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试再写差些,便拿不稳点那个翰林。不走翰林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别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举,那进士中与不中,虽不可预知,却不可不预存个必中之心,早尽些中后的人事。这人事要怎的个尽法呢?只对策写殿试卷子这两层功夫,从眼下便作起来。我的意思,每月九课,只要你作六课的文章;其余三课,待我按课给你拟出策题来,依题条对。凡是敷衍策题,抄袭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责,却来不得的。
一定要认真说出几句史液经腴,将来才好去廷对。你的字虽然不丑,那点画偏旁,也还欠些讲究。此后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誊正,对策便用殿试卷子誊正,待我给你阅改。非我见你既中了个举,转这等苦口求全责备,也虑着你读书一场,进不了那座清秘堂,用个部属中书,已就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再要遭际不偶,去作个榜下知县,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知。 读者只看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县算到了头儿了,卫顾儿子也算到了头儿了。但是也须有卫顾儿子的本事学问,倘我作者也有个会试的儿子,却叫我和他讲些甚么来?安公子遵着父亲的教训,依然闭门用起功来,准备来年会试。
拈指之间,早又到了次年礼闱临近了。安老爷正想着,这次不知是那几位主司进去。不想得了信,这次的大总裁,又熟人多了。原来那时乌克斋已升了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内务府大臣;莫学士也升了侍郎;吴侍郎又升了总宪。三个一齐点进去,正是安公子的两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关节,只看他的路数笔气,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况他还是个门第出身的真实艺业,此番焉有不中之理?看看到了场期,那安公子怎的个进场出场,不烦重叙。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内。安老爷一家的欢喜热闹更不待言。紧接着朝考,入了选,便去殿试。那殿试策题问的是经学、史学、漕政、捕政四道。
安公子经安老爷这几个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试卷子,真真作得来经经纬史,写得来虎卧龙跳,钦派阅卷大臣把他优定在前十本以内。城里有乌、吴、莫三位,这之一班最关切的人,还愁安老爷得不着信不成?当日就早先得了个密信,暗暗放心说: 只要在前十本,无论第几,这二甲是拿得稳的,编修便可望了。 到了升殿传胪的头一天,读卷大臣先进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笔钦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二甲之一名的传胪,以至后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后,那班新进士,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候旨,预备钦定下来。那个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预备带领引见。这个当儿,除了那殿试写作平平,自分鼎甲无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踮足昂头,在那里望信,想这个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内中只有安公子,此时不但自知旗人格于成例,向来没个点鼎甲的;便是他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儿了。心里暗想: 便是取在第十名,也还在二甲里。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连我那萧史、桐卿那个插金花、饮琼林酒、作夫人的三个难题目,我也算交过两篇卷了。 因此,他只管在那里一样的听信,却比众人心里落得安闲自在。闲中无事,只靠在后左门旁边,望着大院子里看热闹。只见那座宫门的台阶儿,倒有一人多高,正在左门掩着,只西边这间的门开着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卫,只不听得高声说话。
看院子里那些预备带领引见的官员,都在乾清门阶下侍候听旨。又有这班新进士的同乡同中,至亲本家,这日有事无事,都各各借桩公事来关切探听。还有一班好事些的,虽然与他无干,也要知道这科的鼎甲是谁。又有那些跟班的笔政爷们,更要窃听个消息,预备在大人跟前,当个鲜明差使。
一时那大院子,千佛头一般,挤挤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扬着脑袋,向那乾清门上望着。那门上站的一班侍卫公,不住的在那里吆喝: 积力汗! 积力汗者,清语声音也。恐人多声众,虽圣人远在深宫,一没听不见,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见,普化天尊般的一声雷,那些侍卫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盼望,见一个奏事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时有听得真的,有听不清的。还有站得远些,挤在后面的许多人,一个个矮身踮脚,长身延颈,半日还不曾打听明白状元是谁,又彼此探问。
传说了会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状元姓奚,江苏人,名叫奚振钟。
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浙江人,名叫海宴。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一名传胪,却是个姓马的叫马行显。
那状元、榜眼、传胪的一班亲友听得,个个欢喜,所不待言。只忽听得本科探花点了个旗人,个个惊畏,都说: 这实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之一人了。 纷纷纳罕。那知当时清朝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执法,圣天子神明乎法。原来那日进士前十本殿试卷子,圣人见那第三本,虽然写作俱佳,只是策文靡丽而欠实义,字体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个远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骥,这本不但写得黑圆光润,那策文的经学史学两条,对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两条,对得条条切中利弊。
天颜大喜,便从第八名提前来,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个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那后左门的那班新进士,见宫门一阵簪缨乱动,知是卷子下来了。时候离得越近,心里望得越紧。紧接着便是那班带引见的官,如飞而来。忽然见一个胖子,分开众人,两只手捧着个大肚子,两条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满头是汗,张着个大嘴,一上来便叫: 龙媒,龙媒! 众人又不知龙媒为谁。他一眼看见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说了个恭喜两个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个不住,可再说不出话来了。安公子出于不意,倒被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得是何麦舟。
这何麦舟便是安公子当日上淮安的时候,同管子金两个来帮盘缠的那人。安公子见他这个样子,只问说: 怎么了? 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个指头说: 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 安公子只是不信。这个当儿,早听那班带引见的官儿,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的是安骥。安公子此时惊喜交集,早同了那九个人,一个个跟着来到乾清门排班。
大家围着一看,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甚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温文儒雅之内,不玷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章,熙朝人瑞。就连那个传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浓须,象是个干济之才。众人不胜叹赏。那知这班草茅新进,初来到这禁卫森严地方,一个个只管是志等云飞,却都是面无人色。
十个人一班儿排在那里,只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俏默声儿的演习着背履历。不一刻,只见黄门官站在那高台阶上,说了句引,便鱼贯而入的带上去引见。
下来名次不动,静候次日升殿传胪。安公子回到宅里,想到这番意外恩荣,诸事不顾,一心只想飞回去见着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当如何欢喜。无如明日便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鼓宴谢恩,登瀛释褐许多事。授了职,便要进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只是无法先差人回园,代给父师叩喜,禀知所以改点一甲三名的原故。
安老爷到了公子引见这日,分明晓得儿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无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加还几倍。一时又想到相公的满洲话儿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历来。一时又虑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仪。从天不亮起来,坐在那里看两行书搁下,满屋里转一阵,写几个字搁下,又走到院子里望望。等到日已东升,这个心可按捺不住了,连忙洗了手,换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讲学那间屋子去,亲自上书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来。桌子擦得干净,布起位来,必诚必敬,跌了跌蓍草,卜安公子究竟名列第几;跌完却卜着 火地 晋卦。
一看那 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 三句,便有些犹疑,心里暗道: 四大圣人这两卷《周易》,诚然万变无穷,我这点'; 易'; 学,却也有几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这一卦,我竟有些详解不来。按这个'; 晋卦'; 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个文明之兆;康字岂不正合安字的字义;马字又是个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这昼日三接,不消说是个承恩之意;我心里却卜得是他的名次,难道会名列第三不成?哪有个旗人,会点了探花之理?不是这头解法。 又参详了半日说: 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罢! 说着,又自己摇摇头说: 益发不是,从没个前十名会改三甲的。况且他那策底子我看过的,若说有甚么毛病,那班读卷的老前辈,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 越想心里越不解。便收拾起来,回到上房,把这段话告诉太太和舅太太。舅太太说: 姑老爷,你不用尽着犹疑了! 因指着金、玉姐妹两个道: 前儿个我们娘儿三个说闲话,还提来着,我说:'; 你们一家子,只管在外头,各人受一场颠险,回到家来,倒一天比一天顺当起来了。'; 她姐儿俩提起张亲家母去年的话来,还笑说:'; 这底下还要抢头名状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说:'; 你们俩不用笑,瞧起你们老爷、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们家的运,只怕我们这个少姑爷子,照鼓儿词上说的,竟会点个鼎甲,放了巡按,还定不得呢!'; 瞧瞧是应了我的话不是? 安老爷此刻一心正经,笑道: 这个怎的和那先圣《周易》讲得到一处? 正说着,只见晋升忙忙的跑进来说: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老爷。 老爷便怪着他道: 到底是谁要拜会我?只这样一位秃头老爷,我晓得他是谁?你说话怎么忽然这等糊涂起来了? 晋升道: 这位老爷没来过,奴才不认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这位老爷骑着匹马,老远的就飞跑了来。到门口下了马,便问奴才说:'; 这里是安宅不是?'; 奴才回说:'; 是。'; 奴才见他戴着个金顶子,便问:'; 老爷找谁?'; 他说:'; 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 奴才问:'; 老爷,怎么称呼?要见主人,有甚么事?说明了,家人好回上去。'; 他说:'; 你别管,只管回去罢!'; 说着,自己把马拴在树上,就一直跑进大门来了。奴才只得让到西书房去坐。他还说:'; 请你们快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去呢!';安老爷听了,也心中诧异,不及换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见那位老爷。安太太、舅太太、张太太一时听了,更摸不着门子。不放心,忙叫了个小子,跟着老爷出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