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五回(下篇):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声
清朝文学家文康创作的《儿女英雄传》主要描写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的一桩公案,书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亲遭朝廷大员纪献唐杀害,十三妹无处申冤,浪迹天涯,学得一身武艺,欲报血海深仇。今天历史网小编就为大家带来第三十五回(下篇)的全部内容,一起来看看吧!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座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制,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异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之一等轻浪浮薄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门生。如今见之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得掀髯大叫道: 易之中了。这人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不推算他们旗人中之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之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调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李、杜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 却好这卷,正是那位娄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十分得意,便道: 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 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抓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
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 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作官韵呀? 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 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 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 这便怎样?偏偏的又是个开榜之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中的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 众人连说: 言之有理。 说着,大家都站起来。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另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毕诚毕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吊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看那卷面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 骥 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一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之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影无踪。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料甲,便是一命之荣,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难望立得事业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极登峰的,也会变生不测,任是争强好胜的,偏用违所长;甚至眼前才有个机会,被他有力者夺去了,头上非没个名器,会叫你自问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游戏弄人,也未必不是为了自己的暗中自误。然则只吾夫子这薄薄儿的两本《论语》中,为山九仞一章,便有无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儿。如人废而不读,读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
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 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 。 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交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誉写在那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得不住口的念诵: 有天理,有天理。 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 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 这句话儿,一发觉得幽暗之所,没有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擦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 第六名安骥 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几个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
安老爷自从得了初中揭晓的信息,便虑到这日公子倘然一个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难过;又有自己关切的几个学生,也盼早得他们一个中不中的确信,只是住得离城甚远,既不好遣人四处打听,便是自己进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妇在家,也是悬望。正在为难,恰好这些少年从出场起,便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了这日,那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预先商量着,在出城西山两下相距的一个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庙,那庙正是座梓潼庙,庙里也有几处点缀座落,那庙里还起着个敬惜字纸的盛会,又存着许多善书的板片,又是个文人聚会的地方。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公子回知了父亲,安老爷也以为可。他到了重陽这日,早起吃了些东西,才交巳正,便换了随常衣裳,催齐车马,见过堂上,回明要去。
安老爷嘱咐他道: 你只顾去大家谈谈,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给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来。如果两地无信,象你这样年纪,再多读两年书,晚成两年名,也未始非福。 公子也领会得,这是父亲虑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会神,答应不遑。他顾到是安老爷只管说着话,耳轮中却听二门外一阵人语嘈杂,才回头要问,只见张进宝从二门跑进来,华忠、随缘儿父子两个,左右架着他的膀子,跑得吁吁带喘,晋升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后面。安老爷正不知甚么事,只见张进宝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声叫: 老爷、太太大喜,奴才大爷高中了。 安老爷算定了儿子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这时候有喜信。听了这话,也等不得张进宝到跟前,呵了一声,站起来发脚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张进宝跟前,问道: 中在第几名? 那张进宝是喘得说不出话来,老爷便从他手里抢过那幅大报单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的名字,叫作连中三元。老爷看了乐得先说了一句: 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 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
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 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得这样高!
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 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拿着根烟袋,一个忘了神,便递给老爷;换得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还是张姑娘看见,说: 呀!怎么公公乐得把个烟袋递给婆婆了。 只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说倒了过儿了。何 *** 这个当儿,机灵听见,连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儿的笑道: 你怎么也会乐得连公公、婆婆都认不清楚了! 张姑娘才觉得这句话是说拧了;忍着笑扭过头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顾不得来接烟袋。
何 *** 早连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烟袋接过来,重新给婆婆装了袋烟。她不想比张姑娘拧的更拧,点着了照旧递到公公手里。
安老爷道: 我可不接了。 她这才大笑。
一时大家乐得就连笑也笑不及,老爷还在那里讲说,怎的十名以前,难得一两个旗人;而且这第六名,算是个填榜的头名。太太同两个媳妇听着,只是满脸堆笑,不住口的答应。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旮旮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乱跳,并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生乐极了,兜得心上来,都有这番伤感。
及至问他,连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副眼泪。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歇息。安老爷安太太才觉出太陽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 老爷,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 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 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只一个七品头衔的全角大王,看得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他道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
到了那个长姐儿,侍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右手来,双手捧了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塌着点腰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她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她个拿手。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她偏不在跟前。
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她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她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半夜里盼到天明,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她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着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得说: 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 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鬟,疼得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象个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了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去罢!看时气不好。 她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甲他一天,倒也是个正经。因此扎在她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就要那拿的开拿不开的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她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几,她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 长姑姑,长姑姑。 一句话不曾说出来。她便说道: 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张慌张,大声大气的,你忙的是甚么? 把个小丫头说的噘着了嘴,不敢言语。她才问道: 作甚么来了? 那喜儿才说: 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 这一句,她可断断在屋里闷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钗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重新出来。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爷叫她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太太见她来了,说: 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笑嘻嘻的回道: 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疼,也该挣扎着出来。 安太太益发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 很好!老爷要帽子呢! 她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她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她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子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是象伺候着老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她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喜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曾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 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 公子趁着这句,便替她把帽子递过去。
老爷忙得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款儿,急急的戴上,便出迎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的躲进屋里去了。
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 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奶奶的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 安太太道: 这是她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 安老爷道: 便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 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这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了,打发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 *** 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 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得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洗了洗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 这是怎么了?乐大发了,这儿有人哪! 说着,早见她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畅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徐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她那畅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便拉着他们。舅太太道: 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之一件可乐可喜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 安老夫妻听了大乐。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 说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舅太太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 张亲家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她都等不得,就忙着光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 安太太道: 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屋子里去了。 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 不曾过去。 张姑娘说: 一定家去了。 张亲家老爷说: 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她。 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才到她家里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 别是她也上茅厕去了罢? 张姑娘说: 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 正说着,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 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 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眉头儿干转,说: 妈!这可那儿去呢? 她父亲说道: 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 张姑娘唉了一声,说: 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 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 *** 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里头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妈妈家都问到了,踪影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尽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 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 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 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有个遥远的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爷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
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她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她。
她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她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从西过道儿直奔到这里来,拚死忘生的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后一嚷,何 *** 道: 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 她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在楼跟前;撩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得山响,嘴里可念的是 阿弥陀佛 和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 *** 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她架下楼来,却正好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来了。张姑娘一见,便说: 妈,这是怎么样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她道: 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的心里过得去吗? 何 *** 道: 好老太太,你别搅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说道: 我这位老姐姐怎么个实心眼儿? 安老爷道: 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一时大家簇拥了她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她,只说: 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 她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了两位妈妈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
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的是: 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 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众大乐。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 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向你娘道了喜,好见过舅母、岳父母。 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的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妈妈,周旋长姐儿。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 这你父亲可乐了! 张太太又问他说: 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 舅太太道: 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早些儿。 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 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子,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 这正是: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