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府为什么会覆灭呢?真的是外部打击吗?
精明能干、深谋远虑、怜贫惜老、尊佛敬道,在众多红楼人物中,贾母赢得红迷众口一辞的褒奖,是最没有争议的高大全式正面人物。年高德劭、一言九鼎,宁荣两府恭称老祖宗,贾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在贾母的英明领导下,贾府应该是道路越走越宽,前途越来越光明,从胜利走向胜利,永葆普大喜奔的繁荣盛景才顺理成章。
可是地球人都知道,【三春去后诸芳尽】,贾府这个百年老字号的大型国企,正是在她最后任期短短三年内,完成了从烈火烹油到家败人散急转直下的崩溃。
太祖的诡异神通在于搞死几千万同胞后,还能接受孝子贤孙们无怨无悔的香火供奉。贾老太一个封建剥削阶级的代表,居然得到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样礼遇,把贾府搞得一败涂地后,还能赢得广大红迷们痴心不改地交口称赞,真算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千古奇闻。
和现在盛行的拼爹类似,贾府的婆婆、媳妇们拼的是娘家,史太君、王熙凤背倚声威显赫的靠山,能在贾府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凤姐曾耀武扬威地寒碜贾琏:【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贾蓉来借玻璃屏风装门面,凤姐嘲弄他:【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自豪感如影随形。更具喜感的,为笞挞宝玉与贾政赌气,年迈高寿的史太君也能用回娘家金陵来要挟儿子。
相比之下没有背景、缺少后台的邢夫人只能顺承贾赦以自保,出身小门微户的尤氏对贾珍胡作非为也是逆来顺受。
凤姐是贾母的影子人物,二者家世相当、性格类同、能力接近。文中多次描写二人互相推崇赞赏,从凤姐的所作所为能够透视、印证出当年贾母的言行。
凭借娘家的强势,史、王二人轻松获取更高权力的配置。但要保尊崇的地位永固,还需要经济实力来作后盾。在贾府这个大型国企里,贾母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势和资源,巧取豪夺,尽更大努力把财富聚敛在自己的帐户下。按熙凤的说法:【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这敌国珍宝总不成都是老太的嫁妆吧。四、五十年来,贾母稳居贾府富豪排行榜首位 。
看凤姐弄权铁槛寺,不惜戕害人命、攫取不义之财,克扣下人工资,挪用公款放高利贷,与丈夫争权夺利,疯狂搜刮财物的行为,能想象到壮年的史太君搜刮财富也是血雨腥风、不择手段、六亲不认,否则也收获不了【压塌了箱子底】的巨额财富。凤姐的肆无忌惮缘于她的无神论者的世界观,她大肆捞钱的信念是【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狱报应的,】。心中没有敬畏,才能无底线地索取。
贾老太对外形象貌似是烧香礼佛、行善积德的信徒,谁知道年轻时不象凤姐一样丧德败行、草菅人命、遭天谴、伤阴陟地贪腐,年高后为求心安、假意向佛的惺惺作态呢。何况捞钱和朝佛向来是并行不悖的,君不见天朝的贪官巨贼哪个不是寺庙的虔诚香客。
凤姐的贪婪引出了底层贫民的极大愤慨。赵姨娘就怀疑她将搜刮的财产作出了转移:【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在赵姨娘的眼里,凤姐就是个贪得无厌硕鼠,随时开溜的祼官,打着为荣府人民服务的旗号,干着搜刮民脂民膏,坑害贾府劳苦大众的勾当。
史老太和王熙凤是否将资产作过转移,书中并无指明,但是强大的家庭背景是她们屹立贾府的后盾,是支持她们任性妄为的保护伞,维护娘家的强势应该是她们重中之重的首选。
早在书中开头,冷子兴这个旁观者,就对贾家的命运作出了衰败的预言,缘由是【安富尊荣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贾府上下最能称得上安富尊荣就就是这硕果仅存的老货——史太君了。
史太君出自金陵史家,【阿房宫八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在当时不是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房地开发商,就是大手笔屯积地产的房叔房爷。自小耳濡目染,贾母所追求的奢华远超一般意义上的铺张。大观园大兴土木为省亲营造行宫别院,亲历过皇家气派的元春,竟然也为院中的豪华所镇慑,连连告誡不要过分喧张。这种挥霍无度是超越贾府财力之外的透支(有人分析大观院的花费缘自鲸吞了林如海的家产)。营造浩大声势,超规格接待皇妃,应该出自她这个更高领导的授意。贾府的对外张扬外露应当是它败亡的原因之一。
传统的家教 *** 都是忆苦思甜式的,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来激励子孙。贾母的教育方式却是个另类。贾母追求高品味生活,喜欢`软烟罗';。`霞影纱';“慧纹”等高档奢侈品。经常将往日的繁盛图景对儿孙缅怀。似乎意在鼓励小辈争竞奢侈。对保持朴素本色的宝钗,不仅不予以劝赏,反而冷言以对。这种教育方式无怪乎教出了宝玉这种连银子都不懂价值,不知道怎么花的 *** 。
贾府并不是人人小康的富足乐园。普通员工月薪一两银子以下的,占很大的比重。凭这点微薄的薪水,在大观院这个繁华之地根本不能维持温饱。邢岫烟以 *** 之尊为了维持生存,甚至要效仿阿Q光顾当铺,当掉棉衣度日,以至于在大雪寒冬着破旧衣裳,作拱肩缩背的寒贫状。赵姨娘的两个丫头,月薪从1000个大钱,大减50%,降成500钱,这是对底层敲骨吸髓的盘剥,可怜的小吉祥在主子服丧期间连件白衣裳都要四处打借。
书中有段关于赵姨娘的悲摧生活:【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为荣府主子贾政生育一子一女,赵姨娘算是劳苦功高的半个主子了,可这段描写哪里象是发生在钟鸣鼎食的贾府,干脆就是比刘姥姥更底层的拾荒老人。
在高层腐败的激励下,府内各个等级的权力持股人纷纷以手中资源兑现金钱,贾链公然用公款填补他偷腥后酿成的窟窿;贾芹、贾蔷借职务之便赚得盆满钵溢;贾芸首次得到职业委任,就敢从绿化资金中拨款还补行贿款。雁过拨毛,财过留油的潜规则大行其道,连高层如贾珍都心照不宣。
贾府的普罗大众,靠阳光工资根本无法维系温饱,只能靠偷偷拿拿才能勉强存活。于是才有坠儿偷金,良儿偷玉,宝玉生日时,婆子们边喝边偷酒的无人不盗的局面。这是制度性的逼良为娼。整个贾府,行成了逆淘汰机制。循规蹈矩的无法自存,只有圆滑处事、攫取各种灰色收入才能活下去。举目贾府,人人都是蛀虫,贾府这棵大树根基再深,也经不起这样日积月累的侵蚀。
贾府的更低层是众多做洗刷粗活的婆子们,挣扎在贫困线以下,常为些鸡零狗碎的利益争吵反目。待遇只怕比小吉祥们更低一层。
骨头上剔下的肉才是最香的,不杀穷人不富,每一个富豪的诞生,都伴生着弱势群体的哀嚎;贾府的每一次经济危机,都会转嫁到底层。财富分配方式上的不公,底层和特权的尖锐对立,是贾府潜在更大的危机。
贾赦身袭爵位,是贾府正宗嫡子,却被贾母排挤到荣府之外偏居一隅。贾政一系,贾兰是长子长孙,理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被贾母边缘化了。同居一所的是二子贾政,溺爱的是宝玉。追根溯源,都出于史老太攀附贾元春的贵妃高位、向皇家献媚的心理,为此连基本的人伦礼数,祖宗规矩都弃置一旁,寡廉鲜耻地祼奔了。
史太君常数落阖府上下有一双富贵眼,其实更具势力眼的正是贾母本人。挤兑贾赦的长子正统地位,为溺爱元春的亲弟,置长孙贾兰于脑后。这种明目张胆不加掩饰的偏袒。连亲生长子贾赦也有忍不住在公开场所,怨言形诸于声色。
高鄂在继书中,让贾母弃黛玉择宝钗,将榨干了的林家弃之如敝履,转向财大气粗的薛家,正符合她一贯外慈内酷、媚俗迎上的性格。
身居高位的独裁者都有颟顸独断的愚蠢行为。即使退居二线三线,也还是不放大权,时时刻刻要摆出权威。迎春和惜春都不是贾政一系的,贾母借口关心两位女孩,从直系血亲身旁接到自己身边,实际效果造成了两位女孩心理上产生隐影,身心得不到健康发展。一个沉默寡言,性格懦弱;一个冷言厌世,性情孤僻。
刘姥姥一句戏言,造就贾母要《大观园行乐图》拍脑门的形象工程。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并不胜任的惜春,为了达成目的,不顾天冷胶涩的客观条件,【“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拖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中间又临时起意,随意更改规划【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之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不懂科学规划,不尊重艺术规律,只求满足自己意愿,这是领导狂妄无知的通病。惜春的出家与她不堪的工作压力扯一块并不十分牵强。
大观园抄检时,探春有段话是贾府败亡的谶语: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贾府的败亡无关外部的打击。内部的矛盾早已经是暗流涌动蓬勃欲出。贾赦与贾政兄弟间的长幼之争;赵姨娘贾环和宝玉王夫人的嫡庶之争;贾兰和宝玉的地位之争;下层贱民和主子的尖锐对立,都是贾母理政期间埋下的祸胎。贾母活着时,一切矛盾或许尚能被掩盖得住,随着贾母的离去。贾府这个火药筒随时都可能被突发事件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