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 *** 记丨人来人往
1991年,傅聪在香港钢琴独奏会上。(作者供图/图)
新冠肆虐了三年,疫情严峻时,大家都宅在家中,尤其是我们这个年纪的,既然出不了门, 只好在斗室中自寻乐趣。
一天,闲来整理旧物,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两盒卡式录像带,灰灰的盒子,上面贴了泛黄的纸张,字迹潦草,毫不起眼,要不是在防疫期间,恐怕也没工夫去瞧上一眼,这一看之下,却使人霎那间精神一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录像带上写着日期10月29日、10月30 日,没有年份,但我清楚知道那是1991年,因为记录的是“傅聪钢琴独奏会”(为纪念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及香港翻译学会成立二十周年筹款义演),以及随后一日在香港香格里拉酒店举办的晚宴;没有注明是什么机构的活动,可我身为主办者,又怎会忘记那是香港翻译学会举办的连串盛事呢?这两盒带子,当年到底是谁摄录的?摄录后又为何从未播放过?何以一直存放在隐蔽处,三十多年来,搬了三次家从未丢失,如今又兜兜转转地突然出现在眼前?再也没有播放卡式录像带的机器了, 于是,找了年轻的小友替我送去专门店,把厚重录像带转换成两张薄薄的碟片,以及一支小巧的手指(USB),让我可以轻轻松松插在计算机上随时观看。
打开计算机,发现这个录像带当年应该不是花钱请专业人士摄录的,否则前后两个活动,忽而钢琴演奏,忽而晚宴盛况,为什么不依序好好录,而是互相穿插、彼此混淆的呢?而摄取的对象,也是纷杂凌乱、随机而择的,因此,使人观看之际,产生时空错置、迷离恍惚的感觉,更增添了一种似熟犹生、欲探究竟的好奇。
傅聪演奏的情况,先后录了两段,需时慢慢厘清捋顺,此处先谈谈晚宴的情况。一开始,镜头摇摇晃晃,摄录了香港香格里拉酒店宴会厅的里里外外,尤其是头顶那些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门口那些艳丽缤纷的大盆插花,大概那年头酒店刚开业不久,显然已成为城中的宴会胜地了吧,这场景,恰恰也反映了当年我身为翻译学会会长,在经费欠奉、毫无把握的情况下,不知天高地厚,大胆预订了宴会厅全厅,包下十五桌设宴庆祝学会成立二十周年的“豪举”,结果,到了晚宴时刻,竟然天从人愿,群贤毕至, 济济一堂,盛况空前呢!
翻看录像带,才发现当时忽略的种种细节,只见宴会尚未开始之前,年轻的会员们已经在义务帮忙筹备了,例如整理来宾名牌、挂上学会Logo、剪彩纸、包礼物等,忙得不亦乐乎,这群小将,有的认识,有的经过了三十二年岁月,已经印象模糊了,他们曾经效力过、付出过,我却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不由得在心中泛起丝丝遗憾和疚歉!也许,这就是人生,来去匆匆,多少曾经在往昔邂逅的人、发生的事,都已似沙上足迹难留痕了。
终于,宴会开始了,宾客纷纷到场,在门口签名、拍照,各路英雄在此骤然相聚,互道别情,握手致意。而我,数十载后,待在不到三尺外的地方,坐观各位久违的朋友,一个个在眼前的屏幕上露面,就如一出大戏的名角正在连续登场似的,他们全都风华正茂,容光焕发,笑得特别开心。我看到,翻译学会的中坚分子,如何信勤、区剑龙、张南峰、李勉民、陈洁莹等人陆续出现;接着是一大帮来港参加翻译学会主办大型国际研讨会的外地宾客,包括外籍教授学者,以及翻译界名家戈宝权、余光中、蔡思果、高克毅、林文月等,还有香港响当当的传译界高手郑仰平、学者陈坤耀、画家刘国松,以及翻译学会的创会先驱马蒙、赖恬昌等人。
一转眼,原籍英国的加拿大诗人布迈恪上场了!原来他也曾经参加这个晚宴啊!只见到他跟林文月喜相逢,两人交谈得十分投契。这才使我想起,不久后,迈恪写过一首诗《文月》(Literary Moon),由我翻译,收编在1993年出版的 诗集《石与影》中:
文字的月
停栖在午夜的天空
送下月华的诗
给她地上的孪生姐妹
丝丝仟云
飘过她的脸庞
形成倏忽的字
写出她的芳名
或神秘之花的名字
花瓣片片,追随着
束束华光飘浮
接着,看到萧芳芳和她的夫婿张正甫莅临了。萧芳芳是这次筹款活动的大功臣,她曾经在书法等多方面蒙受傅雷伯伯的悉心指点,跟傅聪是故交,因此,在学会推广连串活动,尤其是促销音乐会门票的当口,曾经借助了她的盛誉,一起举行了记者招待会。若非她的推介,在当时学会经费匮缺、兵少将稀的状况下,缺乏经验的我又何德何能,可以把音乐会两千多张票子卖得个满堂红?芳芳身穿一袭蓝色镶钻的无袖旗袍,身材苗条,艳光照人,我的老同学张正甫随伴在侧,高高的个子,俊俏的面容,端的是一对璧人!当晚,最令人兴奋的莫过于抽奖环节,奖品之多, 几乎人人中奖,倒不是在乎中了什么奖,而是让命运之手抽中的刹那,那种鸿运当头的惊喜和 *** ,的确让人着迷!更何况其中一位抽奖嘉宾是大明星萧芳芳呢!凡是给芳芳抽中的来宾,都乐呵呵,喜滋滋,包括中译《大亨小传》的名家乔志高(高克毅),他自称对于翻译,只是个“爱美的”(Amateur)玩票者而已,玩票是谦称,爱美倒是不折不扣的,看到他当晚给芳芳抽中,上台接受奖品时的合照, 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怀,就是铁证!
萧芳芳与金圣华在晚宴上。(作者供图/图)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镜头继续播放,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老爸中奖了,他高高兴兴地来到台前领奖。那天晚上,老爸老妈也是座上的宾客,只是我们不但没有坐在一桌,我上台致辞时,感谢了各方友好的支持,居然没有提起一句老爸的贡献。那时候,自以为做人必须低调,在公众场合不便提到家人,哪里念及八十岁的老爸,曾经为我出谋献策,到处募集启动资金,在三十多度的暑热天气下,从九龙跑到北角去张贴海报宣传,在音乐会前特地跑到票务处, 买下最后一张票,只为了确保我的活动得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爸爸已经走了十五年了,骤然在屏幕上看见他的欢颜,知道他不介意当年我没有当众谢他,然而不知怎的, 心中却不期然兴起了难言的歉意和无尽的思念。
主家席上,坐了傅聪傅敏昆仲、杨世彭伉俪、萧芳芳与夫婿、法国文化参赞、我和另一半等人。大家言笑晏晏,轻松愉快。杨世彭也恰好在那段时间前不久,执导了《傅雷与傅聪》,趁着傅聪来港为翻译学会义演,以及傅敏从北京来主理《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展》的大好机会, 邀约兄弟二人观赏了这场话剧的首演。记忆中,傅聪原本最不喜应酬交际,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他像那天晚上那么舒坦自如,镜头前的他,不停笑着,聊着,举杯畅饮,闲时点上了烟斗。
不错,无意中,在宅中淘到了宝藏,打开已逝的往事,抹去尘封的痕迹,一大堆故交旧友,竟然如此鲜明活跃地出现在眼前,他们在那遥远的时光,特定的空间,曾经聚首一堂,尽兴畅谈、不断交流、由衷欢笑。岁月如流,如今,碟片中人不少已飘然远去,泰半更垂垂老矣,然而,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睿语妙言,仍会借此碟片,长留人间。
于是,想起了徐志摩《偶然》一诗,这群俊贤,曾经如天上的霞彩,云舒云卷,互映波心,多少年过去了,然而“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仍会记得,永不忘掉。
金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