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城里最重情重义的花魁在丈夫死后偷偷找我为自己再求婚配
有不少达官显贵要为花魁苏红杏赎身,而她却偏偏选中了一穷二白的举子乔木亭。偏选中了一穷二白的举子乔木亭。
即便乔木亭身死,她也散尽家财,操办了一个宏大的葬礼。
不过没人知道,这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早在几日前就来冰人署找过我——
为自己再求婚配。
图源 *** 侵权删除
1
要说这苏红杏,宿州城里人人都是要竖一个大拇哥的。
她虽然曾经沦落风尘,但为人视金钱如粪土,又极重情义。
当年她在醉红楼时便是花魁,想一亲芳泽的人夜夜都能把醉红楼的门槛踏破。
其中也有不少要为她赎身的,而她,偏偏就选中了一穷二白的乔木亭。
有人笑话她傻,跟着这么个穷酸文人,日后免不了要吃苦。
苏红杏却不卑不亢地说:“我选郎君,重心不重金。”
这话一出,那十里八乡的谁听了不称赞苏红杏知轻重又有远见。
果不其然,不久后就有人来告诉苏红杏,说这乔木亭现在看着是落魄了点,但他自幼警敏。
六岁能诗,七岁拟文,十二考童生,十五升秀才,十八中解元,有朝一日必能一举夺魁,让苏红杏当上状元夫人。
苏红杏又说:“能求取功名自然好,但就算没有,我也愿意一世跟着他,山珍海味,白菜萝卜,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这话再出,这苏红杏立刻登上“我最想娶的娘子榜”榜首。
但你若问乔木亭是个什么人?
是一个屡试不中、最后在青云楼跳楼自刎的倒霉蛋。
那日,乔木亭摔下来时便没了气,别说考状元了,连个周全尸身都没有。
有人认出了乔木亭,通知苏红杏来敛尸。
她一路急匆匆地跑来,在看到乔木亭的惨状时,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登时变得惨白。
想着昨日还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丈夫如今与自己阴阳两隔,苏红杏的心中只觉得被一记重锤闷击,震得她四肢胸口都隐隐作痛。
她扑到乔木亭身上,双手颤抖,想在摸摸她夫君的脸,再唤一声她夫君的名字。
“乔郎……乔郎……”
她一声比一声凄楚,一声比一声惨,可不论她怎么唤,都唤不回她的良人……
……
我颇为无语地看着眼前哭成一团的前醉红楼姐姐妹妹们,好家伙,这讲起故事来,一个赛一个的七情上面。
明明都没有身临其境,却愣是把当时苏红杏的心理活动描述得绘声绘色。
我啧啧称奇,要说这世间的奇女子可不就只有皇城里的那一位吗?难道民间也有?
我立刻收获了一堆白眼,虽然三年前醉红楼就关门大吉了,但不妨碍姐姐妹妹们仍是苏红杏的拥趸。
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苏红杏是如何散尽家财,为乔木亭操办了一个宏大的葬礼。
要说这夫妻本就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要各自飞的。
乔木亭死了,苏红杏完全可以拿着他的财产跑到天涯海角,可她没有,还为夫君守节,这是多么伟大的女人啊!
我维持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半晌,不能告诉她们其实苏红杏在几天之前,就找到了冰人署,想为自己再求婚配。
毕竟……
“你们冰人署,是会保护雇主的隐私,不对外泄露半分的吧?”
三日前出现在我面前的苏红杏,正歪歪地斜倚在藤条躺椅上,胸襟大开,露出大片酥胸,一片春光盎然。
她鬓发微乱,脸颊泛红,应是饮了酒,说话间慵懒又风流。
见我点了点头,她这才笑笑,像拿捏一只小猫小狗似的,对我说道:“事情办得好了,我自有银子打赏。”
我连忙点头哈腰赔笑一条龙,果然将苏红杏哄得高兴了。
她带着酒意,笑着问我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夫君刚死,我怎么就想着改嫁?”
我老实地点点头。
苏红杏说,世人不懂,以为青楼女子给进京赶考的书生送金送银,是一腔痴情比金坚。
但其实大家心里门清着呢,不过都是在挑郎君押宝,若是真能使几两银子就换来状元郎,给自己换个自由身,那得是多划算的买卖。
苏红杏笑道:“他们从我们身上讨个路费,我们在他们身上买个希望,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儿,哪有那么多情深似海。”
苏红杏原本也以为,自己是押对了宝的。
但谁又能想到,这个乔木亭的承受能力怎么就这么差,竟然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苏红杏唉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登时换上一副晦气无情的表情。
她说:“倒霉。”
看看,这才是活灵活现的人样。
苏红杏又笑着问道:“杜娘子,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不过,我总算给自己博了个好名声,应该还好再婚配吧?”
我忙道:“苏娘子誉满宿州,想求娶娘子的人自然是许多。只不过,您丈夫……”
苏红杏淡定地纠正我:“前夫。”
“是,前夫。” *** 笑两声,压低嗓子,道:“你前夫死前说的那些话,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苏红杏一听,脸上一僵,这下连坐姿都端正了,脸上的表情不仅仅是晦气,可以说是丧气了。
她显然还想维持一下形象,极为克制地咬牙切齿道,
“嘴巴长在他的身上,他说的话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看那日他是鬼上身了!他平时只知道读圣贤书,那日竟偷了家里的钱去吃酒。哼,说不定是被不知哪来的冤死鬼缠上,做了替死鬼!”
我说:“但我听说那是 *** ,哪里的鬼敢挑午时出来?”
苏红杏淡淡地说道:“那想来是他喝高了,才行迹错乱吧。”
她顿了顿,又温声道:“他的七七都过去了,我看公家也没来什么人,想来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我好奇道:“苏娘子,你对乔木亭,当真一点情意都没有吗?”
苏红杏忙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没有呢?”
我揣摩着她的表情,说着这话的苏红杏,脸上没有一丝情意,实在教人很难相信。
大约是见我不信,苏红杏又开始找补,一脸哀怨地说道:
“杜娘子你也是女子自然清楚,女人要的就是个温柔体贴,我那前夫读书是很厉害,但一点儿也不懂得情爱缠绵……”
苏红杏至今都忘不了乔木亭之一次来醉红楼时的样子。
他坐在一群莺莺燕燕中,僵硬得脖子也不敢转动,气也不敢喘。
他是贵客,苏红杏亲自招待,又见他紧张,便想着逗逗他调节一下气氛。
姐妹们端来鲜甜的葡萄,她故意摘了一颗送到他嘴边,乔木亭看也不敢多看她,囫囵吞下,结果也被噎住了。
还是他挚友从后抱着他的肚子又捶又挤,乔木亭才把那颗葡萄吐了出来,保住一条小命。
苏红杏自知闯了祸,怕被责骂,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乔木亭忙摆着手为她开脱,说不关姑娘的事,是我太不小心,罪过罪过。
乔木亭年复一年地前往京师考试,苏红杏年复一年地送他。
他从不像其他书生那样满口情话、山盟海誓,或是当场赋诗一首,他每次都涨红了脸,憋出两个字:
“等我。”
可每次都是无望而归。
终于到了凤凰元年,乔木亭心灰意冷,决定不考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醉红楼宣布关张结业,苏红杏决定嫁给他。
苏红杏莞尔道:“我当时想着,还没考上状元就没考上吧,千金难买郎回头,凑合凑合总比卖笑强。”
我看着眼前的苏红杏,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背后藏着许多我还看不懂的东西。
苏红杏喝了口茶,单方面岔开话题,道:“杜娘子,我听说若是我有相中的对象,你们冰人署也是可以从中牵线搭桥的?”
我笑道:“那是自然,苏娘子有?是谁?”
苏红杏眼波流转,真真是千娇百媚。
她低声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个旧客,只是他的家门不太好进。若是你能帮我办成此事,日后你在宿州必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苏红杏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能听见,才附耳对我说:“那人便是宿州知府,张有臣。”
我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张有臣我是见过的。
他是凤凰元年的状元郎,模样端正俊俏,正是意气风发的而立之年。
只可惜那张有臣的父母给他讨的却是个大他十五岁的童养媳,面容抱歉、举止粗鲁、身材臃肿。
当年张有臣因为他这妻子,没少被同僚耻笑。
我说着一定一定,又和苏红杏寒暄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哪知不小心打翻了茶,泼了自己一身,苏红杏说要去给我那件衣服,我趁她走了,便在她的家中翻找,果然在妆台前的一个小盒子中找到了迷罗香。
来宿州前,我曾去义庄检查过乔木亭的尸体,在乔木亭的鼻子里,我发现了迷罗香的残迹。
迷罗香本是大夫为病人止疼时的草药,磨成粉末制成熏香,闻之会产生如梦似幻的 *** ,是青楼用来助兴的常见香药。
换上苏红杏给我递来的衣服,临走前,我回头问道:
“苏娘子,我听说醉红楼曾是宿州城里更好,生意最红火的青楼,怎么三年前忽然关了呢?”
苏红杏一愣,故作幽怨地叹了口气,道:“老板不知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既然没了主心骨,就索性关了吧。”
我点点头,短暂的沉默还是引起了苏红杏的注意,她笑意盈盈又不动声色地问我:“杜娘子不是冰人署的吗,怎么会对这些好奇?”
我笑笑,总不能和她说,我压根就不是杜娘子吧。
2
我叫应惜朝,奉女皇韦昭衣之命,秘密来到宿州,调查乔木亭自杀案。
女皇当然没百姓想得那么小心眼,只因乔木亭骂了她两句就派我来搜罗罪证。
事实上,乔木亭死后第二天,大理寺卿曾知许奏上一封无字密谏,用了各种 *** 终于让那密谏显出三个字:
乔木亭
旁边还附了一个指印。
而向来雷厉风行的曾知许很快就找出这乔木亭是谁,毕竟他死前的那一番话可是让他出了好大的风头。
在对比过乔木亭的尸体后,曾知许确认这封密谏的确是出自他之手。
曾知许再一深查,蹊跷立刻就出来了。
乔木亭本是滨州人,少年聪慧,满腹经纶,是当之无愧的才子,而他历届参考的答卷文采飞扬,的确有状元之才。
就算考不上状元,考个榜眼谈话应该也不在话下,但偏偏,他次次名落孙山。
一个如此优秀之人,怎会突然行迹疯魔,在高楼上引剑自刎?而他自杀的时间点,又怎么会和这封密谏出现的时间如此吻合?
女皇怀疑其中必有猫腻,着曾知许调查。
但如今的韦周,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是波涛暗涌,人人都藏着自己的秘密。
有些秘密无伤大雅,有些秘密却足以动摇她的朝政根基,要她的命。
哪怕她和大理寺,都身在派系之中,难逃盘根错节的势力纠葛。
女皇不能完全信任曾知许,她需要一个完全中立的身外之人入局,找到事情真相,将所有包藏祸心之人连根拔起。
我就是这个人。
毕竟这些年,我为她做的事可不少,还为她蹲了三年暗室,忠心日月可鉴。
当然,除了忠心之外,我想她看中的还有我易容的本事。
迷罗香让我自然怀疑上了苏红杏。
来到宿州后,我四处打探了几天,将别人眼中的苏红杏是个什么人摸了个大概,她可当真是风尘女子声名在外的典范。
若不是被我发现她偷偷出入冰人署,连我都想颁块牌坊给她。
之后,我便乔装成冰人署一名杜姓娘子的模样,找了个机会接触她。
不可否认,苏红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若是一个人对周围的一切观察入微,又几乎能骗过所有人,怎么能不聪明呢?
但一个人若真是这么聪明,那恐怕就危险了。
她的心,究竟是白的还是黑的,是烫的还是冰的,真叫人捉摸不定。
唉,这会儿要是曾知许在这儿,按他一贯做法,这会儿早该把这苏红杏抓进他的大理寺,百种酷刑一一用在苏红杏身上,保准让她老实交待。
遗憾的是,曾知许被点事绊住,还没到宿州,眼下这戏台,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不,应该是我和苏红杏的。
那日之后,我又暗中跟了苏红杏几天,果然发现她和张有臣时常在一处偏僻的小宅中幽会。
我翻上屋顶,掀开瓦片,正看见张有臣居高临下地捏着苏红杏的下巴,一脸自得地说道:“这张脸可算是我的了。”
他凑上去欲吻香唇,苏红杏却推开他,轻笑道:“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你呢?”
见张有臣一脸为难,苏红杏嗔道:“我如今可是良家妇女,日日偷情算怎么回事啊?”
张有臣被她嗔得心都化了,一咬牙,道:“心肝儿,我应了你,必定早日除去那黄脸婆,光明正大接你入府。”
苏红杏盈盈一笑,又柔又媚,她从张有臣腰间勾出一方绣了朵梅花的帕子,问道:“这绣工可真好,又是哪个小情儿送你的?”
张有臣忙道:“我有了你,哪还有什么小情儿,这还不是那黄脸婆绣的,我要同她虚与委蛇,不带不行。”
苏红杏用贝齿咬住一角,挑起眼睛看着张有臣:“我偏不喜欢你带着她的东西,我要拿回去用剪子绞了。”
张有臣见她这样,哪还能说出半个不字。
几日后,听说苏红杏要去观音庙请香,这可是乔木亭出事后,她之一次公开亮相。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有戏,买了包瓜子跟在她身后。
人前的苏红杏,始终是高昂着头颅,不卑不亢的。
她礼貌妥帖地应对每一个向她打招呼的人,礼数十分周正。
难得还有些出身清白的黄花大闺女,就是那种常指着青楼姑娘脊梁骨骂不知廉耻的,此时也都会高看她一眼。
我忽然意识到,苏红杏这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尊佛像。
我又难以想象,若是有一天,她从云端跌落,又会是怎样的处境。
等我到了观音庙,立马就明白这要唱的是哪一出戏,今日那张夫人也带着丫鬟来上香,看样子是来求子的。
凭良心说,苏红杏往张夫人身边那一站,纵是再没文化的人都能脱口而出云泥之别四个字。
苏红杏年轻柔媚,一双眼睛像个钩子,含羞带臊间能把人的魂给勾没,最是那些自视甚高的士族老爷喜欢的外表清纯,内里浪荡的女子。
相比之下,我都有些心疼还被蒙在鼓里的张夫人了……
苏红杏却十分端庄,向张夫人行了个礼。
张夫人虽然看着粗鲁,但应该是个极为心善慈悲的人。她忙扶住苏红杏,憨厚地安慰道:
“想必你就是苏娘子,我听人说起过你的事。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始终还是要向前看的。”
我坐在树上,磕了一地的瓜子,心想可怜的张夫人,苏红杏何止是向前看,她都已经扒着你们家墙头,马上就要翻进去了。
可苏红杏心理素质多高啊,她眼眶泛红,一副很受感动的样子,含着泪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夫人关心。”
张夫人一看她这幅弱柳扶风的样子,疼惜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忙拍拍苏红杏的手,心大地说道:
“若是苏娘子不弃,日后便来府里小坐,我可与你聊聊天,解解乏。”
苏红杏羽扇般的睫毛轻轻一颤,就滑下两滴清泪,真是多一分嫌柔弱,少一分嫌寡情。
苏红杏大约是觉得失礼,忙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一边向张夫人道谢,一边轻轻擦拭眼泪。
一直温笑着的张夫人看见那块帕子上的梅花后,脸刷的一下白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红杏,一张嘴开开合合,半天说不出话来,身子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我两眼放光,戏的 *** 这不就来了!
苏红杏擦干了眼泪,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欲言又止得表情。
她显然看出了张夫人此时的心思,她的脸上依次精准无误地闪过羞愧、追悔、痛苦、哀怨的神情后,终于握了握拳头,做出一个下定决心的模样。
目睹了苏红杏整个表情变化的我目瞪口呆:厉害啊!
苏红杏轻声道:“张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夫人早就如同丢了魂一般,也没说可还是否,但苏红杏已经凑近她的耳边,附耳说了句话。
我伸长了脖子,可惜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到。
张夫人却血色尽褪,一 *** 坐在地上,什么名门贵妇的风范全失了。
她的丫鬟吓坏了,忙过来扶她,可张夫人早就瘫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任凭小丫鬟怎么唤她都没有反应。
苏红杏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是自爆了和张有臣的关系,向她 *** ?还是为了进门向她卖可怜博同情?
片刻后,淳朴老实的张夫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端详着苏红杏的表情,她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藏了半张脸在手帕后面。
只有我的角度能看见,她的嘴角正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莫非这就是苏红杏要为自己进知府家门使的手段?可她若是早有手段,还找什么冰人署?
我知道,这件事恐怕不用到明日,很快就会街知巷闻。
只是,那时人们听到耳里的故事,又会是什么版本呢?
3
宿州知府张有臣欺男霸女、意图杀妻一事,不知道怎么就在宿州街头传的沸沸扬扬。
同一时间被传的,还有苏红杏去冰人署,想为自己求亲张有臣的事。
苏红杏先前营造的形象一夜坍塌,就此陷入风波中心。
那日她和张夫人在观音庙的邂逅也是满城风传,中间也不知是被谁添油加醋,就变成了“苏红杏勾搭知府多年,终于原形毕露, *** 向原配 *** ”。
先前还赞她是义妓的那些人齐齐调转口风来骂她不知廉耻,全然不顾他们中的大部分根本就没去过观音庙,也压根没听到苏红杏和张夫人到底说了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苏红杏口诛笔伐,谁让苏红杏背叛了他们的信任。
而相对应被忽然拔高的,就是乔木亭的形象,连他屡试不中都被人们为他找了理由。
一定是上头太黑暗,有人动手脚!
否则像他这么一个情深似海、临死都唤着妻子名字的男人,怎会考不上状元呢?
人们言之凿凿,尽管这其中一点逻辑关联都没有。
前醉红楼的姐姐妹妹一夜之间又成为全城人瞩目的焦点,毕竟在乔木亭和苏红杏这点子事上,见证全程的她们很有话语权。
如今正合伙卖布的姐妹们难得备受关注,立刻七嘴八舌、群策群力,拼凑出乔木亭和苏红杏的秘辛,一时成为宿州城内热话。
据说,一开始的时候,苏红杏是真的挺烦乔木亭的。
他为人木讷又嘴笨,看见她话都说不利索。
在风月场上什么都见识过,又从来被众星捧月的苏红杏哪里能看上一根木头。
但无奈,这乔木亭可是醉红楼老板叶希的贵客。
当时就没人能想明白,叶希怎么会和乔木亭这样的人交上朋友。
怎么说呢,乔木亭面貌端正、普通平凡,是走大街上都不会引起人注意的路人甲。
而叶希不同,醉红楼的姐妹们都说,叶希那样的人,是没人会不喜欢的。
他天生一张风流俊朗的脸,皎如美玉,一双眼眸犹如不经意降临人间的浩瀚星辰,眼中永远藏着笑意,待人最是温柔体贴。
他好酒,却不酗酒,时常提着一壶酒挑个围栏就歪歪斜斜地坐了上去。
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高歌,他就像月宫中的谪仙,让人恨不得化身一只兔子钻进他的怀中,被他好生怀抱安抚。
他应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手十分阔绰,一来便将醉红楼买了。
原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吧,他竟把姐姐妹妹们的卖身契都一一还给她们,说什么要放她们自由。
姐妹们起初不相信,但见他真的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意识到,这叶希真是一尊活菩萨。
有些姐妹们走了,有些觉得自己没地方去,又是自由身了,干脆留下挣银子,反正叶老板对楼里的姐姐妹妹们极好。
醉红楼里不知多少姑娘都仰慕喜欢他,却没一个敢走到他身边亲近他,生怕冒犯。
群芳中,唯有苏红杏有那个胆子,也有那个资格走到他身边。
苏红杏的妆容最是盛艳,头上的步摇最是耀眼,裙摆也最是华贵,像艳压群芳的牡丹,只有她能登上高楼,从叶希手中接过那壶酒。
叶希笑盈盈地看着她,静待她的举动。
她眼中流光溢彩,抬手提壶,脖颈微仰,酒便如同琼浆玉液一般,在空中画了一条完美的弧线,落进她的樱桃小口里。
苏红杏一双藕臂柔弱无骨,青葱十指轻佻叶希的衣领,便将他拉到自己身下,朱唇轻启,将那晶莹剔透的酒渡进他的嘴里。
叶希大方饮酒,搂过她的腰,动作丝毫不见猥琐轻薄,反倒无比珍重怜惜。
正如他的人,潇洒自在,风流而不下流。
叶希邀苏红杏同饮共舞,二人身影重叠,任谁看了都要真心实意地赞一声才子佳人。
可下一刻,苏红杏就揪起叶希的耳朵,在他耳边斥责:“这酒可是要足两金一小杯,都被你喝了去,我们卖什么?”
叶希扯着嗓子乱叫,一副惧内的模样。
而在这样郎情妾意的画面里,乔木亭可是在楼下一脸傻笑看着,还跟着鼓掌叫好的人。
这思想觉悟,可不就是路人甲。
乔木亭是叶希有一日捡回来的,说是看他为了读书连被人偷了银子都不知道,好心帮他追回了荷包。
后来乔木亭愣是追了叶希二里地,要重金酬谢他。
叶希实在是不堪其扰……不,是被乔木亭的执着所打动,二人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很快,叶希发现乔木亭虽是一介布衣,但胸怀韬略,积极参加科举考试,一心想要为民 *** 。
他饱读诗书、出口成章,正是那话本中的呆头鹅秀才,身上虽然难免有些古板无趣,但为人却很好聊。
正好,不着调的叶希更爱聊天说话。乔木亭从来不嫌烦,不论叶希开了个多无聊的话头,他都能很感兴趣地陪聊下去。
这下,叶希不把他当成朋友都不行了。
苏红杏却时常琢磨这两人凑在一起到底能聊点啥,一次她实在好奇,便借口从旁侍候,听乔木亭正在高谈阔论、针砭时弊。
叶希也不说话,就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苏红杏听了却不由冷笑,乔木亭的论述虽的确有想法,但在她看来不过是脱离实际纸上谈兵。
苏红杏到底没忍住,出声反驳。
原以为乔木亭会因她的反驳恼羞成怒,毕竟他们这样的书生最是清高,哪里容忍得了政见被个青楼女子反对。
没想到乔木亭听后先是一愣,竟然起身,对她拱手抱拳,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这反倒把苏红杏弄得不好意思了,想她身为花魁,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时倒不知该还个什么礼了。
乔木亭十分诚恳地说道:“是小生愚钝,眼光短浅,愿听苏姑娘详解。”
苏红杏见他真挚,倒也不客气,与他多说了两句。
乔木亭听了不住点头,看苏红杏的目光越发尊敬。
最后,甚至用更高礼数,恭恭敬敬地敬了苏红杏一杯茶。
苏红杏本就说得口干舌燥,接过就喝,不想烫到了,慌得乔木亭手忙脚乱,也不知是该去找块冰好,还是替她扇风散热好。
兵荒马乱中,乔木亭还不小心踩了苏红杏一脚,气得苏红杏脖子都跟着红了。
叶希这时抚掌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两个,倒是城隍庙里的鼓糙,配成对了。”
苏红杏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乔木亭带跑偏了,她难得闲暇有空,怎么就耗在这根木头上了,还把自己闹得这么狼狈。
叶希捞起桌上的酒,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走。
苏红杏问:“你去哪儿?”
叶希理所当然地说道:“喝酒啊,你们说的我没兴趣,走了。”
叶希潇洒离去,还朝他们摆了摆手。
乔木亭轻轻叹了口气。
苏红杏没好气地凶道:“干嘛?”
乔木亭被她吓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半晌才道:
“我就是想说,想说叶兄胸中的才情谋略,当世恐怕难找出几人与他相比,只是不知为何他对仕途如此抵触。”
苏红杏无法反驳,其实这事不仅是她觉得奇怪,醉红楼的姐妹们都能看得出来。
叶希绝对是学富五车、文采斐然的人。
只是他不知为何,成日吊儿郎当,似乎更乐意当个闲人废物。
乔木亭想了想,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人各有志,庙堂江湖都各有它的好,叶兄只要是叶兄就好了。”
苏红杏奇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都是以考取功名为己任的吗?你竟不觉得叶希终日与我们厮混在一起是自暴自弃,玩物丧志?”
乔木亭笑道:“若我看叶兄是自暴自弃、玩物丧志,叶兄看我不也是急功近利、好高骛远吗?再说,各位姑娘都是人,不是物,更不是玩物。”
苏红杏怔怔地看着乔木亭,她忽然意识到,叶希能和乔木亭结成知己不是没有原因的。
乔木亭这人,看似木讷笨拙,但内心却十分通透。
难怪,叶希那么喜欢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苏红杏无端又有点生气,狠狠地瞪了乔木亭一眼。
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这模样全然是小女儿家的娇态,着实没了花魁该有的雍容和气场。
乔木亭倒是老实,被她这么一瞪立刻老实不开口,但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灼热和欣赏。
苏红杏对那眼神并不陌生,被呆头呆脑的乔木亭这么看着,她竟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前醉红楼的姑娘们说到这里,一锤定音,纷纷认为这就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可我又回想起上次试探苏红杏时,她提及乔木亭时的样子,我还是没从中咂摸出情意来。
所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4
我去苏红杏家找她时,发现门口被扔了很多烂菜叶子。
门头上还被砸了几个鸡蛋,正往下滴黏糊糊的液体。
我正琢磨着该怎么找条干净路进去,苏红杏从里面拉开了门,手中还捧着个菜篮子。
她笑眯眯地招呼我:“杜娘子来了,稍等啊。”
说着,苏红杏就往地上一蹲,轻车熟路地在烂菜叶子里摘菜。
她一边摘还一边摇头叹息:“多好的菜啊就拿来扔我,这不是便宜我好几顿饭吗。”
我看着有趣,便凑上去帮她一起摘,末了抬头看看门头上的鸡蛋,问:“蛋要吗?拿个碗装了,还能打个汤。”
苏红杏琢磨了一番,认可了我的提议:“甚好。”
苏红杏将我领进门,还邀请我留下吃饭。
不一会儿,她便端出两菜一汤……嗯,如果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能称之为是菜的话。
苏红杏颇为羞赧地说道:“让杜娘子见笑了,以前家里都是乔木亭下厨,我着实不善羹汤。”
我摆手道:“无妨无妨,食物不过果腹而已,没毒就成。”
苏红杏显然对我的价值观很是赞同。
酒过三巡,我向她解释,冰人署内将她和张有臣传出去的人不是我。
苏红杏一点儿也不惊讶,道:“我知道。”
她如此坦然,我也明白了,恐怕将这事传出去的人,就是她自己。
这事儿其实想想便能想通,苏红杏这么一个懂得伪装好形象的,若真是想跟着那张有臣荣华富贵,其实有一百种暗度陈仓的办法,她着实没必要大张旗鼓,故意把口风透给冰人署。
之所以这么做,想来是她本就想借几张嘴巴把她和张有臣的关系传出去。
——桃色纠纷嘛,传播速度最快,最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实上……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地狼藉,她的确成功了。
果然,苏红杏看着我,一脸感慨地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没想到,杜娘子的口风当真这么紧,的确很有职业道德。”
她既然开门见山,我也懒得藏着掖着,我问:
“实不相瞒,苏娘子的旧事我这两天也听了不少,我很好奇,在苏娘子的故事里,是否真的有那张有臣?”
苏红杏笑着反问:“杜娘子因何觉得没有?”
我叹道:“若一个女子的一生能遇到洒脱翩然的叶希和光风霁月的乔木亭,她的眼中又怎么会容得下其他人呢?”
苏红杏的笑容微微一滞,很快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杜娘子说的是,他们两个的确半斤八两,这儿都有问题。”
我笑,直接问道:“那不知苏娘子眼中看到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苏红杏一脸理所当然,问:“难道我就不能雨露均沾吗?”
我一时语塞,还能说啥,只得点头,道自然是能的。
苏红杏笑了起来,半是幽怨半是神秘地说道:“可惜啊,我那掌柜的,不喜欢女人。”
我两眼放光,好家伙,又来一个惊天大瓜!联想到传闻中,叶希与乔木亭的一见如故,莫非……
苏红杏适时打断了我的旖旎想法,道:“他也不喜欢男人。”
我颇觉无趣,问:“那他喜欢什么?”
苏红杏答:“喝酒,龟缩,捡漏。”
我:“……不是说叶老板是风流不下流吗,怎么你说起来那么猥琐?”
苏红杏冷笑一声,道:“可不,连打个架都躲在绣花枕头乔木亭后面,丢死人了。”
那时乔木亭和楼里的姑娘们混熟了,常为她们看病开方子,还教她们读书认字。
他嘴笨,从不会说哄人开心的漂亮话,但却比任何一个客人都懂得礼貌尊重。
就连为她们诊脉,他都到要找来一方最是丝柔的帕子盖在她们的手腕上,才敢把自己的手指搭上去。
被他这样对待,那些姑娘倒竟真也觉得自己如珠似宝了。
那日,楼里来了几个纨绔子弟,取笑乔木亭假正经,硬把野鸡当家鸡,满口污言秽语听得苏红杏无名火起。
可乔木亭却拉住她,温温吞吞地解释,说是自己一身浊气,莫要轻薄冲撞了姑娘们才好。
那几个纨绔子弟当即淫笑调侃,说这些女人都是被搞烂了的破鞋,早不知道被冲撞了多少回了。
姑娘们讪讪的一笑而过,苏红杏刚想撸袖子,乔木亭却提着拳头冲上去,一拳砸掉了正中男人的牙。
那是苏红杏之一次见乔木亭发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那些男人骂道:
“你相貌堂堂,想来也是个君子,怎可如此轻贱女子?!她们以色侍人,却都是生活所迫,你又高贵多少?!”
苏红杏怔怔地看着难得阳刚气十足的乔木亭,刚想诚心诚意地赞他一声潇洒,就见他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住,左右开弓,毫无还手之力。
苏红杏:……唉。
苏红杏又想撸袖子,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如风驰电掣般闪现,竟是趁人不备飞起一脚的叶希,靠偷袭加入战局。
想不到叶希平日看起来没个骨头,但打起架来毫不手软。
他可比乔木亭厉害多了,出拳刁钻,专挑打起来最疼的位置下手,很快就把那几个流氓打得鼻青脸肿,痛苦哀嚎。
那几个流氓挣扎着喊:“大胆!我们可有功名在身!”
叶希本就揍红了眼,一听乐了:“嘿!打得就是你们这些不好好学做人瞎考功名的狗东西!”
随后,下手更狠。
最后还是乔木亭和苏红杏一起上前,才把叶希拉开。
叶希双眼通红,像头失控的豹子,他恶狠狠地骂道:“滚!”
那是苏红杏之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痛苦与烦闷都宣泄出来。
可当时的她一点也不明白,叶希到底因何如此。
那些客人当时吓得屁滚尿流飞速滚蛋,事后又想大闹,还是苏红杏找了关系疏通,才没把乔木亭和叶希抓紧去坐牢。
乔木亭向来只会握笔的手却一连几天肿得老高,疼得他龇牙咧嘴——谁让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
可楼里爱慕他的姑娘更多了,争先恐后地给他送药膏补品。
这让揣着名贵人参的苏红杏,反倒踌躇着不知该如何上前了。
毕竟她和乔木亭,还没到那个份上。
可乔木亭那一拳的确是帮她出了一口气,苏红杏想着,无论如何,她都该赞扬他一句,以及向他道声谢。
苏红杏来到乔木亭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出的乔木亭哀嚎求饶声:“叶兄,叶兄轻点,疼。”
叶希冷笑道:“知道疼还逞能!给你厉害的!”
苏红杏透过门缝偷偷朝里看,见乔木亭和叶希坐在桌边,叶希正一脸嫌弃地拉着乔木亭的手,挖着药膏给他上药。
乔木亭看着压根也没好到哪去的叶希,想了想,一脸老实地摁了摁他嘴角的淤青,叶希立刻痛呼,宛若猪嚎。
门外,苏红杏目睹全程,捧腹大笑。
苏红杏说到这里的时候,依然在笑,我看她的眉梢眼角都是快乐,实在是不忍打断她的回忆。
我忽然意识到,弄清楚她喜欢哪一个,恐怕是一件再无谓不过的事情。
我又问:“既然三人在一起的日子这么快乐,你又为何要嫁给乔木亭呢?”
苏红杏轻笑一声,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抱团取暖呗。”
她顿了顿,又道:“他是个喜欢为人撑伞的人,而他身上,的确带着经久不散的温度。”
我问:“既然如此,为何要杀他?”
苏红杏看着我,表情不见慌张,也没有焦急。
我说:“乔木亭自刎那日形迹疯癫,是因为迷罗香吧?这香你家中就有,你是否是想谋杀亲夫,再待张有臣杀妻成功,你便可以转投张有臣怀抱,做知府夫人?”
苏红杏不答反问道:
“杜娘子,你说为什么每年全天下会有那么多人进京赶考,明明知道状元郎只有一个,却都还如飞蛾扑火般的前仆后继。这做官,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我道:“只要一朝高中便可咸鱼翻身,一步登天。手握权力,随之便会取之不尽的金钱美色。都是人,谁又能逃过这种诱惑?”
“难道做官的人都只是为了这些吗?那时醉红楼夜夜笙歌,终日耽于享乐的是那些达官贵人,肆意 *** 我们姐妹的也是达官贵人,把我们当做个玩物置换利益的还是他们。
“我便想,若寒窗苦读十年,最后成为的不过是这么个东西,那这功名真是不要也罢。
“什么明镜高悬,什么清廉公正,都是骗人的谎话。”
我又道:“非是谎话骗人。此话不假,只是做不到的人多,做到的人少。”
苏红杏笑笑,道:“乔木亭对我们说过,他之所以叫木亭,是希望能成为一棵擎天巨树,为百姓遮风挡雨。
“你说,他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大官,能不能敌得过这些诱惑?”
我想了想,道:“如一粟之于沧海,如一人之于洪荒,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要坚持初心也太难了。
“但若是心志坚定,磐石不移,总能成为一束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的光。”
苏红杏听了我的话,两眼绽放出光彩来,道:“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可惜啊,可惜……”
我不知道她在可惜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到底是乔木亭还是叶希。
但我知道,也许是时候未到,现在的苏红杏不会给我想要的答案。
临走前,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问:“你说醉红楼是因为老板不见了才结业的,叶希呢,他现在在哪里?”
苏红杏的表情淡去,她看向窗外,竟也问道:“是啊,他现在在哪里?”
我看着苏红杏的表情,也跟着想,若是想找叶希那样逍遥自在的人,恐怕得出动全天下更好的猎犬才行。
5
鹰犬曾知许大概做梦都没料到,自己刚到宿州,乔木亭案还半点头绪没有,就得先处理宿州知府的家长里短。
啊,已经不是家长里短了。
风言风语在满城传得最为喧嚣的时候,那被深深 *** 了的张夫人拦住了曾知许的轿辇,当街举报张有臣买凶杀妻。
曾知许将那张有臣押上公堂,起初张有臣还嘴硬,说是张夫人争风吃醋才胡说八道。
张夫人却言之凿凿,说她有证人。
苏红杏被召上公堂。
苏红杏再次发挥了她的表演天赋,一去就往地上一跪,哭得梨花带雨。
她控诉张有臣早就觊觎她的美色,不顾她已许配良家,对她霸王硬上弓,强占了她的身子不说,竟还对她说什么要杀妻娶妾。
苏红杏听了实在是害怕,又想着张夫人是街知巷闻的大善人,她不愿张夫人有危险,便鼓起勇气告知了张夫人。
说完了,苏红杏又赞曾知许是青天大老爷,一定能为她做主。
她那声泪俱下的演技,真是连我都自愧不如。
张有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有可能是被老婆情人同时背刺,气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她们说空口无凭,要她们拿出证据。
曾知许适时把握节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有反驳霸女一事,看来你并不否认。”
张有臣哪里想到这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卿脑回路如此刁钻,愣是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那张夫人也是个狠角儿,又爆了个惊天大瓜:说着张有臣曾经买凶杀过人,对这种事早就熟门熟路。
张夫人说得言之凿凿,说那就是凤凰元年发生的事。
那名考生和张有臣同届,张有臣见那人才思敏捷,极有状元之相,担心他威胁到自己,便找人将那考生暗中杀害。
这件事张夫人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这段时间,张有臣不知为何频频发噩梦。
梦中不断求饶“我也不想杀你,是你不知好歹、冥顽不灵”、“动手的是他们,你找他们去”……
张夫人每晚听他梦呓,听得自己头皮发麻。
有一夜,张夫人鼓起勇气,尝试和睡梦中的张有臣交谈了几句,没想到这人真顺着张夫人的提问,报出了一个人名——
“你杀了谁?”
“乔木亭……”
此名一出,引发堂上一片哗然。谁都知道乔木亭是前段时间才跳楼死的呀,怎会在三年前就被张有臣暗杀了呢?
果然,张有臣狞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全宿州城的人都知道乔木亭是几个月前跳楼自杀的,与我何干?!再者说来,梦中呓语何时能作为呈堂证供?!”
曾知许伸着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眼睛跟着眯了起来。
他这模样我熟,正在动脑筋想坏主意。
我忽然,有点同情那还不知大祸临头的张有臣。
终于,曾知许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凤凰元年泸州的举人?”
张有臣昂首道:“是!”
“几月出发入京?”
“三月!”
“走了多久才到?”
“足足一个月时间!”
曾知许又道:“乔木亭也是凤凰元年的举人,这么说来,你们是同一届进京赶考的。你可认识乔木亭?”
张有臣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如何回答。
曾知许声音一沉,瞬间散发出杀意,他厉声道:“答!”
张有臣被吓得一抖,道:“不认识。”
曾知许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说道:“凤凰元年,吾皇初登基,但仍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恰逢当年科举在五月,正是仁惠皇帝丧月。
“吾皇不愿触景伤情,便将当年科举往后推迟了一个月。而彼时已经到了京师的考生,均被赐去御书坊居住读书。
“你若是三月出发,行了一个月脚程,那应是在四月到了京城。御书坊,你可有去住?”
张有臣的脸白了几分,迟迟没有作答。
曾知许道:“你不答,我亦能找出答案。当年入住御书坊的举子,皆列名在案。你说,那上面有没有你张有臣和乔木亭的名字?”
张有臣忙道:“我是去御书坊住过,但那时那么多人,我也不是人人都认识!这个乔木亭,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曾知许慢悠悠的,“可我听说,这乔木亭广爱结交好友,在历届举子中都颇有名望,你当真不认识?”
张有臣眸中一冷,嘴角浮现讥讽恶毒的笑意,道:
“笑话!是锥子便会脱囊而出,是金子便会发光,他若真是状元之才,怎么可能屡试不中?!”
张有臣说到这里,似是更恨了,道:“不过是个冥顽不灵、不知好歹的庶民罢了,竟也敢发那状元梦!”
曾知许道:“如此说来,你便是承认,你见过他,也认识他了。”
张有臣彻底慌了,又强自镇定下来,理直气壮道:“就算是认识,那也不过是几面之缘,我没有杀他!”
曾知许却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乔木亭于月前在高楼上自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的确没有杀乔木亭。但,若你当时杀的,是别人呢?”
张有臣仿佛被一击即中,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曾知许站了起来,他身形颀长,胸怀伟岸,宽肩窄腰,光是不疾不徐的几步路,偏走出阎王索命的姿态,将那一直跪在堂下的张有臣吓得瑟瑟发抖。
曾知许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本,翻开其中一页,对张有臣说道:
“这是御书坊举子入住的登记册,据册中记载,当时随乔木亭入住的还有他的同行人,此人名唤叶希。而这叶希,自从三年前便失踪了,至今无人寻到他的下落。这叶希,你可认得?”
张有臣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巴嘟嘟囔囔,却愣是一句话都发不出。
曾知许道:“我在京城住了十余年,知道京郊有许多密林荒野,最容易藏埋尸骨。你说,若是我命人日夜挖掘,能否找到一具白骨呢?”
张有臣匍匐于地,大声道:“请寺卿明鉴!下官不认识什么叶希,更没有杀人!请寺卿明鉴啊!”
曾知许竟然伸出手,将张有臣扶了起来。
张有臣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想这时,曾知许竟露出一抹笑容。
别说张有臣了,我都被吓得浑身汗毛倒立!
曾知许道:“张大人莫慌,你说的不错,一切只是本官的猜测,本官什么证据都没有。”
张有臣长长地松了口气。
曾知许又道:“本官之所以提到这叶希,也是因为他是同僚之子,失踪几年,本官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宰辅大人终日记挂,黯然憔悴啊。”
张有臣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下,他的两条腿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宰、宰辅大人……”
曾知许故意叹气点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叶希应正是三年前与席相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的席家独子席业成。”
曾知许适时松了手,张有臣血色尽退,一 *** 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他大概是没想到,那不着调的青楼老板,竟然是宰相的儿子。
宰相的儿子啊,哪里是他一个小四品能得罪得起的呢?
我实在忍不住拍掌叫好,这曾知许,几年不见,审讯手段又炉火纯青了!
我瞥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旁的苏红杏身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本安安静静跪在一旁的苏红杏脸上同样是一闪而过的讶异,但很快被她妥帖藏好。
莫非,她也不知叶希的真正身份?
我看苏红杏看得出神,没注意到那目光如炬的曾知许竟越过人群朝我看来。
等我猝不及防对上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时,我硬生生憋出一身的冷汗——
这家伙当年是怎么用十大酷刑招呼我的,我可是还没忘呢!
不过,我对我现在的模样很有自信,我不信他能认出一个早在三年前就死了的人。
于是我谄媚地向他抛了个媚眼,露出一脸花痴相,果然见曾知许一怔,淡淡将目光移开。
他说:“宿州知府张有臣买凶杀妻案,证据不足,容后再审。但谋害席业成案……”
张有臣忽然跳起来,垂死挣扎道:
“什么谋害!你莫要血口喷人!你方才还说那席业成只是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想定我的罪,就拿出证据!”
此时,苏红杏忽然开了口,她道:“我知道叶希在哪儿!”
曾知许眸光深沉:“但说无妨。”
苏红杏道:“当年,叶希随我夫君进京赶考,的确入住御书坊。
“有一日,一封匿名信送入我夫君的房中,约他子夜去京城外五里地的栖桐山见面。
“说来惭愧,那日我夫君上街为我买朱钗首饰,并不在房中。当时拿着信赴约的,正是叶希。”
栖桐山三个字一出,张有臣脸上最后一点挣扎都没了,他似乎不敢相信,为何苏红杏会知道栖桐山的事。
苏红杏说到这里,声音颤抖了起来:
“而叶希,自那夜赴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三年来,我和夫君一直在找他,我们试图挖遍栖桐山的每一寸土,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她一脸哀凄,无限绝望地说道:
“我们只有两个人,势单力微,我们根本没有翻遍栖桐山的能力。那座山,高高地压在我们头上,我们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尸首……”
曾知许静待了一会儿,低声道:“无妨,本官可调派大理寺所有人马,若是再不够,便奏请调动禁军。
“一天找不到,便找一个月,一个月找不到,便找一年。若他真在那儿,本官不信翻不了一座栖桐山,亦不信这天下还有找不出的真相。”
苏红杏欣慰地笑了笑,两行清泪终是落下。
她哽咽道,“若我夫君还活着,想必能有很多话与寺卿大人说。”
曾知许沉默了一下,似乎默许了苏红杏的话。
他又问:“若那日收到匿名信并拿信赴约的人是叶希,他又一去不返,你和乔木亭又是如何得知信上的内容?还有乔木亭自尽一案,你有什么想对本官说的吗?”
苏红杏抬头看着曾知许的眼睛,表情坚定毅然,她道:
“我的确知道是谁杀了乔木亭和叶希,但杀他们的人,我怕连寺卿大人也得罪不起。”
曾知许道:“你想如何?”
苏红杏昂首傲然道:“我要见这天下最有权力也最不怕权力的人,只要见到她,我便告诉你们真相。”
曾知许连考虑都未曾,便道:“好。”
我又看向苏红杏,她一脸平静,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很难想象,她即将要见到这世上拥有无上权力的人;更难想象,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走到这一步。
6
张夫人拿着官府出具的和离书欢欢喜喜回娘家时,我正易容成士兵的模样,又用金针封住穴道变声,混在押解张有臣返回京师的队伍里。
一路上都走得十分平静,到京郊栖桐山时,早有大理寺安排好的人手等在那里。
曾知许命队伍停下,原地驻扎,竟是想挖出叶希的尸首,一并进京。
时值深秋,栖桐山遍开红枫,造出些金灿灿的暖意假象,让人暂时忽略凛冽的寒风。
怕也正是因为如此,苏红杏才能在山间伫立良久。
我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其实身形娇小,尤其置身在着茫然天地间时,仿佛随时都能被漫天的红叶掩埋,但她挺直的腰杆又好似生出蜉蝣撼树的勇气。
曾知许派人在栖桐山挖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在山中最深处,挖出一具白骨。
不,不止一具。
那具白骨刚被挖出时,吃了半月土的大理寺诸人十分振奋,还以为是找到了那倒霉叶希。
可把最后一截手骨挖上来时,竟又从途中刨出一个颅骨。
大理寺人接着挖,越挖越是冷汗涔涔。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个大坑,里面堆着森森白骨,粗略统计,竟有数十人之多。
在场的人都被眼前骇然景象吓呆了,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说话。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里,竟传来一声轻笑。
我看向苏红杏,她看着那个白骨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她轻声道:“总算是能见天日了啊……”
曾知许问:“乔夫人,你可能从中找出哪个是叶希?”
苏红杏道:“叶希说他幼时曾被父亲责罚,打断过右腿腿骨,多亏妙手仁医为他接骨,才没落下残疾。”
曾知许点点头,吩咐手下整理骸骨,并通知仵作验尸,待查探清楚,即刻进宫面圣。
说罢,曾知许在场上扫了一圈,似乎在搜寻什么,最后目光竟又落到我的身上。
我赶紧低下头,装出一副不敢直面阎罗王的谨小慎微样。
曾知许再次别开了目光,吩咐将手下将张有臣和苏红杏安置在偏远些的地方,好生看顾。
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夜袭是在三更天发动的。
大理寺的人忙了半个月,又挖了一整天的白骨,正是筋疲力竭之时。
一阵幽香顺着秋风送入林中,片刻便让众人倒了一地。
一批黑衣人踩着月色从天而至,确认人都晕死过去之后,他们从帐中抓出了同样陷入昏迷的张有臣和苏红杏。
一盆水泼在他二人的脸上,他二人呛着醒了过来。
张有臣本看见来者不善的黑衣人,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苏红杏倒是十分冷静淡定。
这时只见一个宽袍伟岸的身影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待看见那人模样,张有臣已经吓得话都发不来了。
“席、席相……”
两鬓斑白的席相并未说话,两个黑衣人抬来一具白骨,禀道:“启禀大人,我们找到公子了……”
席相浑身一震,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忽然,他眼中涌起无穷杀意,上前一把揪住张有臣,寒声道:“是你杀了我儿子!”
张有臣吓得屁滚尿流,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道:“相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夜我们下帖邀的本是乔木亭,我也不知为何令郎会冒名顶替前来赴约。
“当时月黑风高,也没什么光亮,令郎来了便痛斥我们结党营私、祸乱科举,还骂我们是臭狗屎,把朝堂都搅乱了。
“对了,他还骂了您……当夜在场的是李大人王大人他们,他们都是您的门生,哪里容得这个气,当即命人将他勒死……”
席相又是一震。
一旁的苏红杏听到这里,也是一颤。
她的目光投向那具白骨,见白骨手指卷曲,不知死时是不是经过奋力挣扎。
她想起叶希最是怕疼,自己捏他耳朵嗔怒时,他总是鬼吼鬼叫。笑骂他堂堂五尺男儿,怎么如此怕疼?
他便嬉皮笑脸地说怕疼有什么丢人,自己打小皮肉金贵,但因为总是不顺老爹的意被他暴揍,他胡乱嚷嚷便能说动母亲姨娘来救他。
那时苏红杏好气又好笑,问他既然知道老爹暴躁,为何要总惹老爹生气呢?
叶希便故作哀愁地长叹一口气,说君子总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老爹想让我做的事我做不到,我宁愿挨打。
苏红杏又问叶希:“究竟你爹想让你做什么?”
叶希一脸嘲讽,轻飘飘地说道:“做官咯。”
苏红杏不解:“你不喜欢做官?”
叶希脸上笑意淡去,附上仿若吃了半盆潲水的恶心表情,道:
“官场肮脏,我最是厌烦,但我老爹不觉得。在他眼里,官场里藏着金山银山,还藏着无限的权力机会。
“你是不知道,我们家每到逢年过节,来给他祝贺的人能把门槛踏破,但那又能怎么样?
“那些人嘴上喊着老师,却和他一样是乌龟王八,除了溜须拍马,搞党同伐异的小手段,屁用没有。”
苏红杏想,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叶希这种没脑子的人会把自己老爹骂成是乌龟王八。
果然,脑子不太好使的小乌龟叶希呵呵傻笑,道:“所以啊,还不如与你们为伴,逍遥自在。”
后来,小乌龟为了对抗老乌龟,推脱自己生性放浪不羁,不爱受管束,天天流连秦楼楚馆。
终于气得他老爹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扫地出门。
叶老爹大约以为这么做叶希会哭爹喊娘改过自新,却没想到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叶希竟干脆收拾包袱走人,从此再无音讯。
那时,苏红杏还以为叶希不过只是哪家的贵族公子,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三朝宰相的儿子。
张有臣为求自保,又道:
“相爷,这栖桐山暗通考生,分人授题的事您是知道的,朝中不少大人也是因为这样才成了您的门生,我的官是您给的,我怎么会对您有二心?
“我是真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啊!否则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令郎下手!
“他一上来就骂您,骂科举,骂官场,谁能想到,宰相的儿子如此这般离经叛道呢?!”
席相的脸色越来越白,但张有臣急于自救,压根没注意到,开始乱泼脏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害死令郎的就是李淼王朗二人!他们与您都是朝中大员,怎么可能不认识令公子?
“令公子被勒死时光线昏暗难明,难以辨认身份。但事后他们是去检查过尸体的!
“我说他们当时怎么那么慌张,命人匆匆就把尸首埋了,想必是发现自己闯下弥天大祸,不敢承认,才想毁尸灭迹!这三年来,相爷您一直被蒙在鼓里……”
席相喷出一口老血,身子摇摇欲坠。
但席相不愧是老谋深算,此时还能维持着冷静,他指挥手下:“烧了,除了业成的,把那些白骨,都给我烧了!”
黑衣人拿出火把,欲将所有白骨付之一炬,毁尸灭迹。
猖獗跳跃的火光中,森然的笑声从角落里传出,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更显毛骨悚然。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带着七分嘲讽三分凄厉。
角落,苏红杏根本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猖狂的笑意中,连眼角的泪珠都在擂鼓助威。
苏红杏大笑着,眼神如刀一般,一刀一刀凌迟着席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还道他为何终日郁郁寡欢,原是你自小便逼迫他,想把他变得和你们一样。
“他那样随性通透的人,怎愿和你们同流合污?……席老乌龟,害死自己亲生儿子的感觉可好?无子送终的感觉可好?断子绝孙的感觉可好?”
席相又是一口老血,此时已行将就木。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苏红杏,气若游丝地说道:“杀……杀……都给我杀……”
黑衣人亮出兵器,张有臣哭爹喊娘磕头求饶。
苏红杏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朝地上叶希的白骨跑去!
她一把抱起那兜白骨,竟纵身一跃,跳入熊熊大火的坑中。
席相睚呲欲裂:“成儿——”
苏红杏喊道:“他早就与你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哪怕是挫骨扬灰,我也不会让你再带他回去!”
肆虐的火舌毫不怜惜地侵吞着苏红杏的衣服头发,她的笑容在无情的火光中越发骄傲得意,也即将消散如烟……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卷起一张早就浸泡好水的毯子飞身而起,将坑中的苏红杏和叶希一裹,抱着他们跳出坑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苏红杏身上的火苗。
就在这时,天边亮起一道闪电,一阵惊雷拔地而起,像是震怒已久的嘶吼。
瓢泼大雨漫天而下,很快浇熄了火,将万物化成一缕白烟。
我抱着虚弱的苏红杏,看着原本昏迷在地上的大理寺诸人一个一个站了起来,曾知许则率领着大批禁军将席相和他的手下们团团包围。
我恨恨地看着他,此时已经顾不顾得上被他发现真实身份了。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竟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
有人踩着已然泥泞的泥土缓缓而至,她的头顶上被人小心妥帖地撑着伞,这么大的雨也没有将她的衣角打湿丝毫。
韦昭衣说:“这场雨,总算是下了。”
7
凤凰三年,腊月二十三。
这是京师的之一场雪,下得足够大,只一夜时间便压塌了京城里不少树枝房梁。
百姓们忙着清道扫雪,忽然,登闻鼓响,震得房顶白雪簌簌坠落。
有好事人前去围观,见一被烧烂了半张脸的女子怀抱一具骸骨,昂首擂鼓。
状告以席国良为首的朝中大臣祸乱科举、草菅人命、结党营私。
女皇韦昭衣对这件事很是重视,将那女子召入宫中,又将被告发的一干人等抓到御前,亲自审问。
在女皇的威仪之下,苏州知府张有臣很快就对自己曾与三年前,伙同翰林院李淼王朗谋杀进京赶考的举子一事供认不讳。
张有臣交待,宰相席国良自前朝起便有意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
他命门生李淼王朗将题泄给愿归入他门下、听他差遣的考生,又对那些不愿同流合污的考生诸多打压。
轻则抹杀他们的成绩,重则直接让他们从世上消失。
这其中,便有乔木亭。
女皇看过乔木亭的文章后,大呼状元之才,却因其英年早逝而痛心疾首。
命吏部将乔木亭的文章印传朝堂乃至天下,表彰其卓绝文采,并对其曾经辱骂自己的事永不追究。
女皇又命大理寺严刑拷问席国良,要查清楚这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利益牵扯,不想那席国良竟然以头撞住,死在大理寺中。
三朝老相的死并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诸如官场恶臭滔天,科举烂到根里的话在民间广为流传。
一时之间,天下文人寒心彻骨,百姓也民怨沸腾,韦周的局势十分动荡不安。
女皇为安抚民心,特令大理寺立“乔木亭科举案”,不论皇亲国戚还是重臣高官,誓要将背后涉案人等一网打尽。
风波愈演愈烈时,我送苏红杏出京。
她原本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上留下被火烧过的疤,余生恐难抹平。
但她手中抱着一个白瓷坛子,笑得很是宁静。
我却很是惭愧,道:“若我早些告诉你我的身份,也许你就不会落得如此……”
苏红杏笑笑,道:“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月,阴晴圆缺,自有时机定数。若凡事都要争个如果,恐怕只会徒增不甘。”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和乔木亭联合设计的是吗?”我问出一直困扰在心头的疑问:“那乔木亭的死……”
苏红杏苦笑,道:“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啊。”
那年,乔木亭屡试不中,却仍不肯放弃,他坚信只要自己坚持,便一定会等来一个顶戴花翎的机会。
那夜,乔木亭又在醉红楼中准备着明年进京赶考的行囊,在一旁闷闷喝酒的叶希忽然暴起,将他的包袱狠狠砸在地上。
这还是苏红杏之一次见叶希勃然大怒。
叶希指着乔木亭骂:“你就那么想做官?是我看错了你,原来你也是利欲熏心、一心只往上爬的人!”
乔木亭不恼不怒,俯身又将包袱收拾好,道:“我做官,不是为自己,是想要个为民 *** 的机会。”
叶希冷笑道:“榆木脑袋!你以为官场是如你所想那般简单?那儿早就臭了,多的是报团取暖的一丘之貉,有几个的眼睛是往下看的?
“他们为了往上爬,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早就将礼义廉耻抛在了脑后。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你屡试不中,难道还没想明白缘由吗?
“你之一次进京赶考时,翰林院的王朗是不是向你抛过橄榄枝?
“你只讲骨气,不愿作弊,可知早在那时你的命运就注定好了!你一次不为他们所用,他们自然一脚将你踢出局,你又能如何?!”
乔木亭道:“我知道。”
叶希惊讶地看着乔木亭:“你知道?”
乔木亭淡笑道:“是,我已经猜到我屡试不中的原因了,想来是我不愿与他们为伍,得罪了他们。不过,那又如何?我不会向他们屈服的。”
乔木亭又道:“这个世界是有是非黑白、公理道义的。错的是他们,哪有我向他们屈服的道理?
“就算我这一世都考不上状元,我也要去考,去陈表我的理想抱负,总有一日会被人看到。
“就算一世默默无名也无所谓,我愿意赌上我这条命,和他们斗到底!”
叶希怔怔地看着乔木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轻笑了一声,喃了句“痴儿”,转身离去。
可到了乔木亭要出发的前夜,叶希却为自己也打了个包袱。
他将苏红杏叫到房中,将所有的地契银票都给了苏红杏,说这一次,他打算陪乔木亭一起上京。
叶希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说:“老乔那榆木脑袋你也是知道的,他被欺负了这么多年,我身为他在世上的唯一知己,总要替他出口恶气。”
苏红杏那时却不知为何,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紧紧地抓住叶希的胳膊,哀求道:“不要去。”
叶希微怔,苏红杏的眼中已经酿满了泪水。
他伸出手指,原是想替她拂去眼角的泪痕,却不知想起什么,像触电似的弹开。
叶希低声道:“你想说的,我知道。”
苏红杏惊讶:“你知道?你知道我对你……那你为何……为何……”
叶希问:“你还记得,那年花魁大会吗?”
那一夜,盛装打扮的苏红杏明艳得不可方物,她的脚下是众多争相为她砸金砸银,追捧她一路的公子。
乔木亭也在其中,被挤得七荤八素,但还是步履坚定地一路跟随护送着他。
苏红杏不出意外地蝉联花魁,被赐了最富丽堂皇的牡丹和珍贵的人参珠宝。
可当她望向人群,却没从那儿找到叶希。
盛会没完,苏红杏便急急回了醉红楼,果然在后院找到对月饮酒,醉意微醺的叶希。
叶希见了苏红杏,眯了眯眼,才是把她瞧清楚了,笑道:“好看。”
苏红杏委屈极了,眼眶红了,问:“你为何不来?”
叶希笑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苏红杏的肩膀,绝情离去。
那夜宿州城下了很大的雨,将苏红杏淋得一身狼狈。
叶希说:“那时你问我,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是不肯让你明白。其实,是我自己都没想明白,又如何告诉你呢?”
苏红杏摇摇头,她不懂。
叶希道:“红杏,你别看我每天和你们厮混在一起,好似不知烦恼为何物,但其实我是这天下最无用的胆小鬼。
“我厌倦父亲为我安排的人生,认定他们是乌龟王八,恶臭熏天,所以纵使我真有几分见地才华,我也不屑与他们为伍。
“我原以为,我这叫洒脱自在,可和老乔一比,我才知自己不过是怯懦苟且。是我没有胆量改变现状,才一直在逃避。”
叶希吸了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起来,继续说道:“这次,我想勇敢一回,陪老乔去闯一闯,纵是粉身碎骨,却也是我心之所向。若是……”
他说到这里,低低一笑,眼角眉梢竟有几分羞涩之意,他抬起头,看着苏红杏的眼睛,道:
“若是我的表现能令自己满意,也许,我就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到那时,我再将我心里的话说与你听。可好?”
苏红杏睫毛微颤,落下珍珠一般的泪水,却也扬起一抹心有灵犀的笑容。
“好。”
她说,“我等你。”
那时苏红杏以为,她能像以往一样,等他们回来。
8
叶希失踪之后,乔木亭连科举也不考了,疯了一样的找他。
他四处打听,风雨不改,却仍然没有叶希的消息。
而乔木亭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淋雨之后,染上肺疾。
可他依然不肯放弃,在京城的大小角落寻找叶希的踪影。
许是他那副痨病鬼的模样太过可怜,终于碰到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考生的口风,说曾见过那晚张有臣往他房里送信,后来又看见叶希穿着他的衣服往栖桐山走去。
那考生家里有点背景,将栖桐山里大概有什么猫腻告诉给了乔木亭。
末了,他又叹着气劝乔木亭就此作罢,别给自己惹麻烦,你斗不过他们的。
可乔木亭不信。
他连夜写了状纸,告到衙门,想要找官府伸张正义,不想那青天大老爷接到状纸后,竟然将乔木亭扣下反打他三十大板,说他诬告。
想想也是,小小的乔木亭,小小的叶希,无权无势无背景,谁又会为了他们得罪重臣高官呢?
乔木亭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年冬天,才拖着奄奄一息的病躯回到了醉红楼。
苏红杏一看他这副模样,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八尺男儿乔木亭跪在苏红杏面前,向她忏悔自己不该一意孤行,害了挚友性命。
苏红杏强忍着泪水,上前按住了乔木亭的肩膀。
她说:“错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们。乔木亭,你当时信的是非黑白,公理道义,现在还信吗?”
乔木亭一脸苍白,看着苏红杏,久久沉默着。
苏红杏不肯让眼泪落下,却是坚毅骄傲的笑了,她说:“若你还信,我和你不过就是两条命,没什么后顾之忧,怎么就不能与他们拼一拼?”
乔木亭的眼眶红了,他还是发不出声音。
苏红杏又道:“叶希那胆小鬼都敢,你我怕什么?”
“他不是胆小鬼。”
乔木亭终于开了口,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他痛哭失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他不是胆小鬼。”
苏红杏低头看他,问:“那你敢吗?”
乔木亭低低嗯了一声,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敢。”
苏红杏不愿连累其他姐妹,将醉红楼结了业。
为了掩人耳目,她和乔木亭以夫妇相称。他们原本想着先找出叶希的尸首,再进京告御状。
可他们迟迟未找到叶希的尸体,而越查他们越发现科举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权力滔天。
就算他们找到证据,恐怕也无人敢审。
乔木亭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他对苏红杏说,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个办法,就是他以死将事情闹大,只要能搅浑宿州的水,就不怕去不到京师。
苏红杏怎么也不同意,乔木亭按住她的手,道:
“你听我说,我自知命不久矣,若就这么去了,百年之后必定无颜面对你和叶希。
“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托人送去大理寺,为防中途信件被人毁掉,我不能在信中明诉冤情,只用特殊药液写上我的名字。
“而我,会去青云楼,痛骂韦昭衣,希望能以此吸引到宫中的注意。”
苏红杏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握住乔木亭的手。
她忽然想起,在他们遍寻栖桐山无果时,她终于无法忍耐备受煎熬的情绪,在大雨中对着山头痛哭失声。
她无比思念叶希,更想知道他想明白了之后会对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这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头上的雨,随之而来的是男人宽厚温暖的身体。
乔木亭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他道:“无需回头。我知你心意,只是想在此时替他为你撑伞而已。”
乔木亭就是这样的人,光明磊落,一往无前。
可他的理想与信仰,还是被这污浊的俗世所摧毁,连带着他的身体,都被撕扯得破碎不堪。
病榻上的乔木亭脸色苍白,与她说完了所有计划之后,又像个兄长那样对她笑笑,竭力为她理了理耳边的发。
他说:“我先行一步,若是能见到他,便和他一起在天上护着你;若是他还在人世,我见不到他,那我定会在天上护着你们。”
苏红杏点点头,又摇摇头,紧紧握住乔木亭的手。
她不由得开始埋怨自己,怎么就不能分一点爱意给眼前这个男人,可又觉得,若是分了,才是对他的折辱。
乔木亭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朝她撑起一抹笑容,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死之后,恐怕要委屈你了。”
彼时,苏红杏也学着他的样子,对他撑起一抹笑容,轻轻的,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苏红杏对我笑了笑,说:“其实没有什么委屈的,我们这样的人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早就不在乎什么名声了。”
我摇摇头,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制造疑点,引人怀疑你,这样流言飞起,就会有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你,注意到乔木亭,注意到醉红楼和叶希。”
“不错。我接近张有臣,从他身上拿走手帕,也是为了挑起他和张夫人之间的矛盾。”
苏红杏促狭一笑,十分机灵狡黠,道:“甭管感情好不好,枕边人总是知道你最多秘密。”
我也笑笑,道:“你算好时间,知道大理寺应该收到乔木亭的匿名信,随后 *** 张夫人,让她报官?”
苏红杏摇摇头,道:“我并没有 *** 她,那日观音庙,我在她耳边说的是,张有臣想杀你。后来,我约张夫人私下见面,对她讲了缘由。”
我恍然大悟:“随后,张夫人便配合你,当街拦了曾知许的轿,状告张有臣买凶杀妻。真想不到,她竟会帮你。”
苏红杏笑道:“她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丈夫对自己存有杀心,当然要想办法自救,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我看着苏红杏,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其实这世上大有人在。
我又问:“迷罗香除了有惑人心智的效果,还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忘记痛苦,恢复体力。这便是你给他用迷罗香的目的?”
苏红杏点了点头。
到了这里,我也没什么再想问的了,我只感到豁然开朗,也心悦诚服。
我道:“什么这样那样的人,那些野心昭昭的贪官污吏,才是这样那样的人。你们,都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苏红杏露出一个十分开朗的笑容,这让她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生动,让我觉得总算是窥探到她真正的样子。
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想了想,笑道:“带他们两个云游四海,从此我们三人再不分离。”
我也笑,祝他们一路顺风,余生无恙。
尾声
我跪在女皇面前,她满脸愉悦,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垂着头,低声道:“我的命是陛下给的,为陛下效劳是我的使命,不需要任何赏赐。”
女皇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起身,慢慢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布满老茧的手,挑起我的下巴,让我抬脸看她。
女皇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三个月前,她也这样摸我的头发。
三个月前,我还关在没有半分光亮的暗室里,久违的从铁门外听到不同于给我送饭的脚步声。
她来了,她的身后应该披着光,像我之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而我却因为在暗室中囚禁太久,眼睛早就不能视光。
她抚摸着我的长发,动作轻柔,一如她将我从寒天腊月的街头捡回来时,亲手为我梳理头发时那样。
她明明那么高贵明亮,可却没有对我的半分嫌弃。
那时她说:“你叫招儿,和我的名字很像,想来我们是有缘分的。”
大约是因为,她是我有生以来感受到的之一道温暖,我才愿意为了她,杀了这世上另一个对我好的人。
她说:“招儿,他们说这三年来,你未发一言。朕知道,你是在替朕保守秘密,朕很感激你。朕能顺利登基,你的确是更大的功臣。”
她又说:“现在,有一件难事放在朕的面前,朕需要你的帮助。你还愿意为朕效命吗?”
我十分生涩费劲地张了张嘴,却因为太久没说话,发不出像样的音。
我的喉咙深处传出嘶哑含糊的声音,但我想,她应该能听懂我的忠诚。
果然,她很满意,语气里带着笑意。
她又摸了摸我的头,这让我想起她曾经也总是这么抚摸她最宠爱的那条小白狗。
如今,女皇看着我,轻声叹道:“招儿,朕竟已不太记得,你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我道:“招儿三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不需要记住她的模样。”
女皇笑了笑,还是如我记忆中一样的温柔。
看着她的笑容,我忽然很想问她,那夜她能及时赶到栖桐山,是不是早就和曾知许约好了设下的局。
毕竟曾知许沿途吆喝叶希的真实身份,又大张旗鼓地挖白骨,恐怕就是为了引席相露出马脚。
我也是后来才知,那日挖出的所谓骸骨,其实都是假的,为的只不过是引席相上钩,所以自然不怕被席相焚毁。
可他们既然设局,又怎么不会料到其中会有危险。
那夜若不是我冲出去救了苏红杏,她岂不是要葬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还是说,在他们的心中,根本不在意苏红杏的死活?
可我知道,我不能问。
若是我开了口,恐怕会落得和苏红杏一般的下场,到那时,又有谁来救我呢?
女皇将我扶起,说乔木亭科举案正式启动,接下来恐怕还有很多人要去挖,希望我能继续帮她查下去。
我还能说什么?女皇对我说希望两个字,已经是我的莫大的殊荣了,我哪还能拒绝?又哪有资格拒绝?
离开皇宫,已是夕阳西下。
我环顾四周,竟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时,一阵寒意从我背后袭来,那是传说中宿敌的味道。
我回过头,只见曾知许抱着臂,靠墙而立,一双狗眼像鹰一般盯着我看。
我和曾知许的孽缘,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我还是新帝齐涵之的贴身婢女,也是一杯毒酒毒死他的谋逆犯妇。
饶是我布下迷阵,和曾知许几番斗智斗勇,还是被他拆穿我的布局,破了案。
曾知许将我抓到大理寺严加审问,命我供出背后指使我的人。
我明白曾知许的意思,毕竟一个弱女子毒杀皇帝,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而皇太后韦昭衣把持朝政多年,一直被骂杀夫囚子,野心昭彰。
如今,刚刚登基的新帝齐涵之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毒死在寝宫中,她却连半滴眼泪都没为亲生儿子落。
这就很令人遐想了。
我说根本就没人指使我,是我对齐涵之爱而不得,由爱生恨。
我不能接受他宠爱别的女人,又不肯给我名分,干脆将他毁掉,让谁都得不到他。
曾知许根本不信我说的话,对我用了重刑,可不论他怎么逼问,我的答案都是一样。
案子不能一直卡在大理寺,最终,曾知许只能将我的供词上报,很快, *** 国政的太后便判处我死刑,秋后问斩。
我平静地面对我早就注定的结局,却在行刑当日,被太后所救。
再然后,我便一直被囚于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直到这一次,才被放出来。
我硬着头皮,向曾知许请安行宫女礼,对付曾知许这鹰犬,任何时候都要自然自然再自然,绝不可自乱阵脚。
他慢慢朝我走来,问:“你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我张口扯谎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是浣衣局的春霞,今日是奴婢被恩准的休沐日,奴婢打算出宫逛逛,一定会准时回宫的。”
曾知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道:“你的眼睛,很像我在宿州见过的一位女子。”
我恭敬答道:“大人,奴婢从来没出过京师,更没去过宿州。”
“哦?”曾知许淡淡地道:“她的一双眼睛也让我十分眼熟,很像一位故人。我抽空去冰人署,又找到那位杜娘子,却不知为何,再见她时,她的眼睛却平平无奇,再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
我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不说话,本来嘛,我现在可是小宫女春霞,在活阎罗曾知许面前,我怎么敢多说话?
按理说,我现在还应该瑟瑟发抖才对。
曾知许也没理会我的不出声,兀自说道:“离奇的是,后来在我的军中,我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只不过这一次,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小兵。”
我开始加入瑟瑟发抖的演技,当然,抖不是出自于害怕,而是我正保持着行礼的腿。
曾知许终于道:“起来吧。”
我诚惶诚恐地答道:“谢大人。”
好在曾知许没有再为难我,他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我又行礼道谢,尽量控制着想要发足狂奔的脚步,免得在最后露出什么马脚。
这时,我又听到曾知许在我身后说:“反正你也要回宫,我们下次见。”
我倒吸一口冷气,多亏控制着,才没一个大喘气暴露自己。
下次见?
那我可要想想,下次见时,要怎么换一双眼睛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