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海英:古埃及的神圣时空与信仰之谜
《金字塔的国度》近日出版,本书基于近现代考古材料,以地理环境与宇宙观、金字塔时代等为脉络,展现古埃及文明的起源与发展动因
。
搜狐文化特约本书作者,北京大学古代东方文明研究所所长颜海英,详细讲述了金字塔的核心地位、古埃及人的宇宙观等问题。
搜狐文化:金字塔在古埃及社会与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是如何形成的?
颜海英:金字塔不仅是王权强大的象征,也重构了古埃及社会,形成一系列独特的政治结构和经济制度,是古埃及文明鲜明特征的体现。
卡纳克神庙
古王国即曼尼托纪年中的3—6王朝。这个时期虽然由早王朝发展而来,却代表着埃及国家发展过程中一个质的飞跃。在这期间,埃及最终完成和巩固了政治上的统一,专制王权发展到了顶峰。自3王朝开始,埃及国王建筑金字塔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处,这种王陵形式一直延续到中王国末期。在一千多年间,共建造了140多个金字塔。大规模石建筑的兴建,证明了国王征集全国人力、物力资源并加以组织的能力,是专制王权强大和经济发达的标志,4王朝的物质文明达到了古王国时期的顶峰,也是埃及历史上王权强盛的黄金时期。
金字塔的修建使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发展起来。其主要任务就是为王室工程征集、组织和管理人力、物力资源。通过对这个官僚机构的管理,中央对地方 *** 的控制进一步加强。统一之前各独立的州成为国家的基本管理单位。在古王国鼎盛期州完全附属于中央。
金字塔的修建和官僚制度的完善促进了“再分配制度”的发展。这一制度是国家开发、管理资源的重要手段,基本内容是国家征收赋税,然后以实物报酬形式分配给为 *** 服务的各社会阶层。古王国时期, *** 常大规模征集劳动力,如农民参与金字塔修建等,通常在农闲时间实行“部分时间工作制”。王权强盛、劳动力征集频繁时,为 *** 供职和服役机会增多,使大部分人都能参与再分配体系,成为古埃及社会经济的本质特征。
金字塔的修建促成了古埃及“宗教捐赠”制度的形成。这是一种以土地为主要形式的永久性捐赠,旨在保障神庙和国王、贵族陵墓上宗教仪式的运行。捐赠有两种来源:直接财产捐赠和合同方式确定的部分财产分割。宗教捐赠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且具有永久性,除非经法律批准。其收入分配给主持宗教仪式的祭司和神庙、陵墓管理人员,法律允许下也可用于其他用途。古王国时期,最重要的宗教捐赠用于王室祭祀的金字塔建筑群中的神庙,国王会从王田中划拨土地以支付相关开支,因此当时许多人参与到了宗教活动中。
随着来世信仰及实践的普及,以官员为代表的贵族阶层也仿效国王,为自己准备豪华的陵墓及随葬品,其开支来自自己的庄园。如同王室庄园有一部分用来维持金字塔建造和维护一样。
古王国时期,有三种主要类型的土地:王室庄园、神庙庄园、私人庄园,这三类土地都有一部分是围绕着丧葬和供奉仪式的,为古埃及人实现来世信仰提供了经济和制度上的支持。以国王为核心的来世信仰,在促进官僚制度发展的同时,也重构了古埃及的社会经济。
搜狐文化:您认为金字塔对后世文明,特别是西方建筑和美学观念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颜海英:金字塔是极大地影响了西方建筑和美学观念的超级符号。自希罗多德开始,欧洲人就开始了对埃及的想象和建构。公元前30年,埃及成为罗马的行省之后,出于政治宣传的目的,罗马人就不断把埃及的方尖碑等大型纪念物运回本土,公元1世纪,塞斯蒂乌斯(Cestius)就在罗马修建金字塔形状的墓。公元2世纪时,埃及元素已经成为罗马帝国最有影响力的时尚符号,最典型的就是金字塔、斯芬克斯、方尖碑等。14—16世纪,罗马教皇对埃及文物的收藏及对埃及元素的使用,是在表达埃及是罗马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的文化。
17、18世纪之交,古埃及元素开始被系统地纳入古物收藏,标志着其美学研究的开端。皮拉奈西1769年的设计样例中,埃及元素占据显著位置。建筑师塔萨姆认为埃及艺术是古典艺术的一部分。随着埃及文物和图像资料增多,埃及元素设计水准提升,霍普在室内设计中的应用尤为突出。设计师们的再创作推动了埃及热在民间的流行,开创了艺术领域的埃及风。他们美化、简化古埃及艺术形象,打造异国情调的埃及符号系统,并抽离出各种元素作为模板。至19世纪初,埃及主题产品已广泛涉及多个领域。
这种埃及风格一旦形成,就有很强的延续性,即使考古发现源源不断地提供新素材,艺术家们依然不进行写实的修正,而是坚持着建构出来的那种形象。艺术家们强调象征感的带入,以融入式的画法使观者身临其境,在领悟美的同时与古人共鸣,这些都对后来专业的埃及学家的研究产生了影响,使得埃及学与大众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壁垒和隔阂,大众的参与为学者们提供了更宽广的想象,埃及学与大众文化之间形成互补与互相促进的关系,共同推动与古文明的持续“对话”。
18世纪末起,发现和收藏古代艺术品成为帝国崛起和扩张的手段,对古文明国家的探险成为文化扩张的步骤。1798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带了专家学者团和大量图书、仪器,其远征、罗塞塔石碑的发现及相关著作的出版,掀起了研究古埃及文化的热潮,促使新学科—埃及学诞生,埃及探险成为一时时尚。西方主流大众文化传播的古埃及形象是经过筛选、加工和改造的,这种文化挪用是18到19世纪欧美“埃及热”的本质,对西方文化和早期埃及学产生了深刻影响。
搜狐文化:在《金字塔的国度》这本书中,您有一个章节专门谈的是古埃及人的宇宙观,想请问他们的宇宙观有哪些独特之处?神祇与自然现象有哪些联系?
颜海英:将自然景观神圣化,是古埃及人宇宙观的独特之处。对远古的埃及人来说,太阳和尼罗河是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两个因素。在古埃及人眼中,尼罗河与天空的颜色是相似的,白天是蓝色,夜晚是黑色,他们由此想象天空也是一片水域,由空气层与圆形的大地隔开。地球好似被空气层包围的球体,空气层之外是黑暗的虚无世界即杜阿特(duat)。整个世界由天空、大地、杜阿特三个部分构成。太阳神在船上穿行在天空,白天照耀人世,夜晚进入“杜阿特”,它在大地之下,与白天世界对应。在杜阿特的中间,太阳神与死神奥赛里斯相遇,二者合二为一,“拉神在奥赛里斯之主,奥赛里斯在拉神之中”,通过这种结合,拉神获得新的生命力,奥赛里斯也在拉神之中重生,太阳神继续前行。杜阿特和天空之间的区域叫作阿赫特(地平线),“出现之地”,在这里,太阳神逐渐成形最终再次出现。在现实中,阿赫特可能是描述在太阳出现之前天空已经逐渐放亮的时段。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日落日出不仅是自然现象,也是生命战胜死亡的证明。
卢克索神庙
古埃及人对星体运行有长期细致的观察,并对比尼罗河畔的地貌对之进行描述。《金字塔铭文》中就有关于天象的丰富描绘,其中银河被称为“星之路”,极星被称为“不落的星辰”,极星周围的区域被称为“芦苇之地”“供奉之地”,太阳神在芦苇之地得到净化和新生,死去的国王在那里得到田地和住所。这是最早的“天堂”的概念。在埃及,北极星大概在地平线之上30度处,看起来很像天空海洋的边际,就如尼罗河畔的芦苇地,故此得名。
众神是古埃及人对自然力量的认知。古埃及的众神各司其职,但并没有非常鲜明的个性,神的种种变形和谱系不定就说明了这一点。古埃及的众神大致可以分为这么几类:动物形象的神、人的形象的神、半人半动物的神、抽象概念拟人化的神。此外,古埃及的神还有一神多形和多神合一的特点。如太阳神在早晨叫作“hpr”、在中午叫“re”、在晚上叫“atum”;有时候出于政治的需要把几个强大的神结合为一体,如阿蒙-拉神的结合,更多的则是成对的配偶神,以及加上他们的儿子或女儿之后组成的三神体,如阿蒙和穆特与他们的儿子洪苏(Khonsou)、奥赛里斯和伊西斯与他们的儿子荷鲁斯,等等。但是神祗家族的谱系却并不固定,如塞特有时是荷鲁斯的叔叔,有时又成了他的兄长;在底比斯,阿蒙妻子是穆特;在赫摩波里斯则是阿蒙特。
阿布辛布的拉美西斯二世岩窟庙
古埃及人信仰的一大特色是神人关系的相对和谐,这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及中庸的社会观。尽管新王国时期出现了“国神”阿蒙,但地方神崇拜仍持续,普通人根据自身需求选择崇拜的神。重要神祇有200多个,短暂或影响较小的神则数不胜数。埃及人在信仰与生活中展现出明确的实用主义态度。
搜狐文化:请您谈谈金字塔建造过程中古埃及工匠和劳动者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
颜海英:为了建造金字塔,先要建造一座工匠居住的城市。在吉萨发现了几处供建造者居住的金字塔城,其中更大的是马克•莱纳尔在门卡拉河谷神庙东侧所发现的,可能曾有1600—2000工人在此居住。城市有三条东西方向的街道,西区是管理区,有行政中心和面包作坊、啤酒作坊、粮仓等,这里房屋宽敞,还出土了很多印章,为管理者及其家人居住之处。东区有两种房子,一种是30—40平米的带厨房的独立泥砖房,是长期在工地工作的技术工匠的住所;另外一种是长排的营房,分布在三条主要街道之间,每个营房由十几间大小一致的长条形房间组成,所有的门都朝向街道。这里是全国各地调拨前来参与工程的农民居住的地方,他们工作几个月之后就会离开。
乔塞尔金字塔
无论是技术工匠还是普通农民工,参与金字塔工程都有报酬。工匠们的生活所需都从外面运来,他们的基本食物是面包和啤酒,定期供应牛、羊、鱼等肉类,比普通的农民吃得好。城市里还有医生、殡仪师、小贩等,俨然一个封闭的小社会。
在吉萨金字塔附近发现的工匠墓显示,工匠平均死亡年龄约35岁,生前多因长期超负荷劳动患严重关节病变,有人因事故截肢,甚至有一工匠在开颅手术后仍存活十几年。工匠尸体未经木乃伊化处理,仅简单包裹后埋葬。金字塔建造期间,工匠们生活在金字塔城中,如中王国时期的卡洪金字塔城,占地超14万平方米,可容纳8000—10000人。古埃及城市伴随金字塔工程发展,是世界上最早的规划城市,其最早居民即为金字塔建造者,包括特殊的技术工匠和来自全国的临时农民工人。
颜海英: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古代东方文明研究所所长。
文/袁立聪